伯父家住在窑洞里。
窑洞就是从山体里掏出来的房子。它通常比普通的房子要大有深。反正山有足够的厚度,反正不用为每增加的一平方付出几万块人民币,只是几铁锹的事而已,多吃几碗饭就回来了,于是人们就乐得把窑洞掏大些掏深些。然而只有一面能见到阳光,窑洞就总是很暗。伯父倒是装了一只15瓦的钨丝灯泡,可是没什么特别需要用亮的事,那灯泡也是不开的,费电,所以家里总是白天暗如黄昏,黄昏如夜,一入夜,那只15瓦的黄色灯泡亮起来,又变回了黄昏。
伯父家还有一个“密室”,就开在起居室的里面。“密室”与起居室之间,打出一个门的形状,却没有门的实体,只挂了一幅白色的门帘,门帘的长度还只到门的一半。于是那个“密室”,就常年张着黑乎乎的大嘴,露出半截惨白色的舌头,很是瘆人。
那间“密室”其实是伯母的储藏室,伯母总是穿梭于起居室与储藏室之间,拿出穷人家标配的种种物资:破边的碗,一点点白糖,廉价的茶叶渣,蔫帮的白菜、皱皮的土豆,削得千疮百孔看不出形状的水果。
伯母相貌丑陋,又有严重腿病,成日里用变形的双腿迈出奇怪的脚步,在黑黢黢的窑洞和恐怖的储藏室之间来回穿梭,使我对她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好像她是手持毒药水的恐怖巫婆。对于这份恐惧,我充满歉疚,毕竟我成长的过程中吃了不少她的母乳。
伯父家的小姐姐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只比我大几个月。对玩伴的渴盼,总是轻而易举地战胜我对窑洞和对伯母的恐惧,于是我无数次壮起胆子踏入那座房子,也无数次胆颤着回避那个黑洞对我的瞪视。
忘了是什么原因,有一次我竟需要住在伯父家过夜。当夜晚来临,伯母亮起那盏15瓦的灯泡,家里顿时披上一层微弱的黄光。伯母拉上了窗帘,可窗帘并不遮挡最上面的圆弧里开出的一扇小窗户。通常,家里呈现这种金黄色的时候是黄昏,从窗户望出去是温柔的天色,散射着将黑未黑时寓言般的美丽。可我透过那扇高窗户上的碎玻璃格子望出去,只有泼墨一般虚无的黑色,那黑色被窗棱分割成八个零碎的格子。
外面的风盘旋着呼啸着,四处寻找尚在喘息的活物,很快就发现了那扇不在窗帘覆盖范围的小窗,一遍一遍地用力顶它,顶得它吱呀吱呀叫。我在黑暗中,一直牢牢地盯着那扇窗户,默默地给它打气,守住!一定要守住!我不敢出声,也不敢动,甚至连发抖都不敢,怕被旁边的伯母嘲笑。
伯母在我心中一直是巫婆般令人害怕的存在,可那个毛骨悚然的夜晚,她躺在我的身边,竟变回了让我心安的伯母。她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打着震天响的呼噜。白日里忙着劳作农务的人,连睡觉都比那些细皮嫩肉的人们用力,大口呼吸大声打鼾。伯母单层的上眼皮厚而肿胀,眼睛又狭窄细长,那是最令我害怕的地方,可当它们合上,伯母与那些好看的人之间,差距就没那么大了。而且,好看的人会随着老去容颜尽失,丑陋的人却会在时间的怀抱里慢慢得到该有的庸常。伯母渐渐变回了平凡的伯母,巫婆从我的童年销声匿迹,可那个黑黑的“密室”,却一直都张着它可怖的嘴巴,到底哪只怪物住在里面?这变成我童年的未解之谜。
悬而未决的问题迟早会在梦里得到答案。在梦里我又一次住到伯父家,终于遇到了那个怪物。可他没有怪兽该有的青面獠牙模样,而是一个高而瘦削的年轻人,遇到的时候,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新鲜的血液,所以我从未看清他的样貌。从身形、从走路的姿态和眼睛里的神采来看,是个帅男无疑。然而有什么用呢?他是一个嗜血的怪物,总是右手拎着斧头,身后跟着他那条血淋淋的白狗。
每当我放学回来,都心怀侥幸地想绕开他们,然而每次都命中注定般的正好撞上,每每遇上,他便毫不客气地送我一斧头,或者头上,或者背上,或者肩头,在我仓皇逃跑的时候,那只可恶的白狗就飞一边地追扑,嘴里发出疯狂的吠叫。鲜血奔淌出来,我没有觉得疼,只是恐惧,以及憎恨。
噩梦总是格外的长。我一次又一次地遇到他,被砍伤,逃离,憎恨到咬牙。还好最后我搬离了,住到了另外一所童年时很害怕的院子里。而接替我住在伯父家的,是三个年轻的女孩。看着他们出入的身影,我纠结万分,如百爪挠心。梦里的我反复地衡量着利弊,如果阻止他们入住,嗜血的怪物必然会很快找到我,继续折磨我;如果他们入住了,怪物就会转而折磨他们,然而我内心的怪物却开始反复嗜咬。
我怀揣着那颗懦弱而阴暗的心,任她们住了进去。
那是三个勇敢的女孩,入住第二天,他们就一人拿起一把斧头,冲向了那个怪物的黑洞。彼时天空高邈,佛光普照,世间清明一片,我的内心瞬时被解救,灵性也得到了天启,体内的血液沸腾起来,也抡起斧子加入消灭嗜血怪的女孩队伍。
然后我醒了。
决斗刚要拉开帷幕,我却醒了。此生最正义的壮举就这么不争气地戛然而止了。
闹钟还没响,熹微的晨光已经从窗帘缝里散射进来,空气很透很干净,难得的无霾天,看得见干净的微尘在光里轻轻舞动。
太阳要出来了。
怪物仍藏在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