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两天在写一部关于爱情的长篇,男主人公贺家生和女主人公唐菲是同班同学,像这种唯美性质的校园言情,并不是我擅长的主题,所以我告诉自己,只此一部,写完以后,不再言情,不再唯美,不再有青春。故事写得很顺利,贺家生高大英俊,物理课代表,爱打篮球,唐菲美丽娇艳,数学差,喜欢写诗。我安排他们成为同桌,安排他们放学一起回家,安排他们的家离得很近,几乎可以做邻居,我甚至想,在故事倒叙的时候,是否要安排他们出生在同一个妇产科医院的同一间婴儿房里,这种情节看上去很假,但它让我热泪盈眶。今天是小说推进的第四天,深夜的灯下,牛奶的热气微醺,键盘像刚破冰的黑色湖面,割裂成一小格一小格的方块,敲击的指尖,像一只踏破冰封的小鹿,在昏沉的夜色中,轻捷地行走,发出“踢踏踢踏”的声响。就是在这“踢踏”声中,按着惯性,我写完了他们的相恋,如同所有的爱情,如果不以悲剧收场,故事就不值得描绘,当我试图叙述唐菲因为不得已而离开贺家生时,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请问…你找哪位?”我打开门,一个高大的男孩子站在门口。
“你好,小说家小姐,可能你认不出我…嗯…我是贺家生。”
“贺家生??”
“对。”
“我小说里的那个贺家生?”
“是的,小说家小姐。打断了你写作,我很抱歉。”
“你怎么来这里了?我的意思是说…你知道你应该呆在小说里的啊…”
“本来…是应该呆在小说里的…但是我逃出来了。”
“逃出来了??为什么逃出来?”
“因为我觉得,我必须来和你谈一谈。关于唐菲的离开…我觉得…是不是值得再商榷一下…”
又是一个固执的小说角色,贺家生,他不仅固执,而且自私,在小说情节顺他意愿的时候,他表现得像一个知情明理的男人,让他写情书,他就写情书,让他抱紧她,他就抱紧她,可我笔锋一转,他居然就不乐意了。
“那…进来坐吧。”
“谢谢。”
贺家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墨绿色的外衣,黑白相间的运动鞋,高挺的鼻梁,嘴唇很薄。我努力从恍若隔世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咱们就长话短说吧…你也知道,你这么一离开,我的小说就没法完成了。”我心里有些愤愤然,一个小说里的角色,居然跑到我家里来和我论长论短。
“我知道,我来这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如果能答应,我马上就回去,一分钟都不多耽误。”
“说吧,什么请求?是请求我不要让唐菲离开你吗?”
“对…我想和她结婚生子,白头到老。”
“你就这么喜欢她?”
“我爱她。”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略过一阵酸楚,“家生,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爱她,那是因为唐菲是你爱上的第一个女人,以后你会明白,第一个女人,是用来回忆的,不是用来谈婚论嫁的。”
“小说家小姐,你知道的,我没有以后,我只有你笔下的此刻,你成全我们的将来,我们便有将来,你夺取我们的将来,我们便一无所有。”
我突然忘了他只是我笔下的一个角色。曾经我一度迷恋这种能掌控小说人物命运的力量,它让我感到无所不能,我没有意识到这种力量,原来那么沉重。
“你说你爱她,想和她结婚生子,可你有没有问过唐菲?她愿意和你结婚生子吗?”
“这还用问吗?我是说…你还需要来问我吗?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吗??”
我只能沉默,按照小说的情节安排,唐菲不辞而别,没有说明原因。所以我不能告诉贺家生,唐菲为什么不辞而别。——因为唐菲没有生育能力,唐菲不能给贺家生一个完美的爱情结局,所以她只能选择远远离开。
“对不起,家生,如果你非要这样问我,我可以告诉你,唐菲不愿意。”
“不愿意?为什么?你的理由是什么??你写下的那些,那些所有她对我的爱意,难道不是真心实意的吗??”
“是真心实意的!但是…但是你知道,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对爱情的叙述只能由悲剧终结,如果你们白头偕老,这就成了一部通俗爱情小说,一部地摊小说,你明白吗,它不可能有机会参选任何一项国际大奖,它不可能把我推向世界文学大师 的席位,明白吗??”
“可是你本来就不可能成为世界文学大师!你这一生都不可能!”
“你说什么??”
贺家生好像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怔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竟然充满了歉意,“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你,是听谁说的?”我的心脏好像已经沉入腹中,又好像要跳出来塞住了咽喉。
“你还记得你的第二本小说吗?那本差一点就入围布克新晋作家奖的悬疑小说?”
“《第七秒心跳》?”
“对,里面那个退休心理催眠师…”
“老费?是老费告诉你,我一生都不可能成为世界文学大师??”
“对。”
“他凭什么这么肯定?仅仅因为他是心理学界的泰斗,就能料定我不具备成为文学大师的潜质??别忘了,他的泰斗地位,是我给他的,我本来也可以给别人。”
“你别误会…不是因为你不具备成为大师的潜质…”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
“因为什么?!”
“老费说,那是因为…你其实…也只是一部小说里的角色,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你能不能成为大师,并不在于你自己,而在于那个作家在小说里对你这个角色的设定。”
“你说什么??”
“…那个女作家叫朱安琪,你是她小说里…一个资质平平的小说家…”
沉默。寂静。
我感到包裹在自己心灵表层的那种属于文字创作者的敦厚优雅开始褪去,裸露出来的,是低劣焦灼的面目。“就算是这样,我也可以去找她,和她谈判,要求她在小说里赋予我辉煌的一生!”
“你和她谈判?你以什么为资本和她谈判?你只是她小说里的一个角色,就像我只是你小说里的一个角色一样,我向你请求的只不过是一个和相爱的女人共度余生的机会,你却可以不假思索就拒绝我,你觉得她会为了成就你——一个角色的野心,而更改她自己的安排吗?”贺家生嘴角抽动,露出刻薄嘲弄的笑意。
“她不得不更改,因为如果她不愿意更改,我完全可以杀了她。我得不到的,她也得不到,这样也许更公平些。你别忘了,法庭可不会对小说里的人物判刑。”我发出狰狞可怖的笑声。
“你比我想象得要天真得多啊,小说家小姐,你难道从未想过,也许存在着某种可能,导致你杀不了她…?”
“什么某种可能?为什么杀不了她?!”
“因为…她是老作家冰心小说里的女主角,冰心老人已经把这本小说写成自传形式,所以,参照老人的一生,小说里的朱安琪,以后将是一位长寿且有威望的文学大师。”贺家生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哦对了,老费…他一直很感激你给了他一个好的人生结局,他说…他晚年退休以后的日子,很安闲。”
后来,在那个夜晚,我和贺家生默默坐在沙发上,谁都没有说话。我知道他一度很想问我,如果我真的杀了朱安琪,她的命运终结后,我的命运也即将终结,这样做值得吗?一个陷入情爱的男人,他哪里会明白,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此种命运的延续,要比命运的终结痛苦千万倍。从今天起,我在文学创作上的一切努力都将成为讽刺,而如果我一蹶不振,也将同样成为讽刺,无论我向前或向后,甚至原地不动,都已成为命运的嘲弄。
天快亮的时候,我答应贺家生在下一段小说情节里,让唐菲回来嫁给他。希望等他们结婚后,贺家生得知了唐菲不会生育的真相后,不会后悔吧…关于这世间的一切,关于我笔下的故事情节,我已不再细想和苛求,毕竟,我只是一个资质平平的小说家,等到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以后,但愿朱安琪高抬贵手,留给我一份像老费那样的晚年安闲。当然了,说这些漂亮话,也只是因为,我知道我杀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