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这孟女士在马儿上的英姿,这么多年一如既往。”秦家的管账立在秦程铮身边,规规矩矩地站着,却也挡不住他一双眼炯炯有神地观察着秦家马场上赛马的自家少爷和孟家的三位女士,尤其是,他的目光聚焦在,孟微擎女士身上。
这位,自家老爷多年的挚交,且两人一起奋斗为国复仇,也恐怕是.....管账小心翼翼地收回目光,也是自家老爷年少时就在Y国许下的,心心念念。
自己是老爷从十几岁在国外留洋归国就跟在身边做事的老资格了,一直知道,老爷年纪轻轻,就在那遥远的异国他乡,遇见一女子。
年少英姿,桃花眼,远山黛,一直刻在心中。
这女子如此精致又秀气的长相,却偏偏生了副执拗的性格。
爱了一个人,不是老爷的人。爱了二十年不曾放下。
恨了一件事,一定要复仇。恨了二十年不曾改变。
秦程铮的目光也在马场上,只不过,他的目光一如二十年间,温和,柔软,如一湾清水沁人心脾不带攻击性,甚至,都不如刚才管账的目光,那么炯炯有神,和,咄咄逼人。
他打开手边的茶,轻轻啜一口,今儿的茶,也是颇合胃口的。
“是啊,小微这么多年,马术一直很好。再烈的马,也能听了她的话。”
这时儿子秦凤杨一身汗地小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急急喊:“爸!君兰老先生来了!亲自来了,没提前通知,我刚收到门房说,车子刚过路口,快快,爸,人家是长辈!!”
秦程铮连忙放下茶盏,手掌慌忙拍打几下衣裳,开口:“快去马场上叫你孟阿姨和怀尘宁儿,让她们母女仨赶紧下来到正厅!阿农,摆不了正宴了,先拿我前几天给小微准备的巧克力和水果摆起来,君兰老先生也是留洋过的人,会吃这些。叫阿三那些手脚麻利的过来正厅伺候!!”
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向秦家大宅正厅,还在催促秦凤杨:“哎你快去叫你孟阿姨她们!”
苏君兰是第一次来秦家。
当初苏沐留学Y国,早就听闻儿子在国外有一好友,名叫秦程铮,学业出色,而性子比自家儿子更沉稳些,一直和儿子是同校且同专业的同学,虽说不上至交好友,但也一直走动颇多。而当年自己去Y国看儿子,看小微,也是见到了这位秦家小子。的确,是个稳重又妥帖的孩子。
二十年前,被一切变故铺天盖地,而小微一人强撑,没有把任何打算告诉自己,怕自己年事已高支撑不住复仇大计的沉重和负累,因此自己的加入几乎是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只需要为fu 国做计划,只需要为新君上策划如何将凤洲人自己的土地重新复兴时,自己的力量才开始显现。
一直在小微身边的那几位能人干将,其中一位,就有眼前的秦家小子,秦程铮。
苏君兰没有让司机和随行秘书跟着进秦家,且让他们把新君上赐的过于夸张的车停在了转弯的路口,一人步行至秦家门口。
这一路,苏君兰是带着一种老父亲的欣慰和开怀的。
他是以苏南愚父亲的身份,来看他儿子的老友秦程铮,说说当年事,比如:“秦家小子,你当初在陆桥大学是不是比不上我儿子的学习成绩?哈哈”,比如:“秦家小子,当年你和我家小子,打过架吗?男人之间的那种?”比如:“Y国吃的东西合胃口吗?还是祖国的好吃吧?当年你们学校出去野营,打猎,我儿子打中了一只兔子,他有分给你一口吗?”
还想问:“程铮,这么多年,你为了祖国,为了好友,一直辛苦奔忙,我替我儿子,也替我儿媳妇和我的孙女,谢谢你。”
这些复杂却又开怀的心理活动,在看到秦家大宅门口一群活生生迎接自己的人时,变得突然真实了:
自己刚才在想的秦家小子秦程铮站在正中,脸上有激动和认真,还有一丝拘谨,但依然是开心的,微微弯着腰,做出两手希望握手的姿势;
他的儿子秦凤杨如传说中一样帅气,精致的眉眼,通身带着少爷贵气,但并不是纨绔子弟的习气,干净的那种贵气和好看,在自己父亲身边跟着;
旁边就是自己熟悉的人了,他家丫头,小微。今日的小微是爽朗又英姿飒爽的,身上依然着的骑马服,双排扣、衬衣、小马甲、马靴,一如当年自己去看望Y国的小情侣时,和自己赛马的小微;
小微旁边是自己的宝贝孙女苏澜远,一眼看过去就是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瑞凤眼,线条勾勒得,和她爹,一模一样。这双生于苏沐脸上的瑞凤眼,结合了更像孟微擎的五官,长于苏澜远这张脸上,仿佛把二十年的光阴全部融合再也不散;
澜远旁边,就是当年牺牲的勇士,张同同志的女儿,原名张慧宁的鞠宁吧,不愧也是小微养出的女儿,是个有个性的孩子。
苏君兰一时,心里过过了很多念头,都是澎湃的,都是哪怕过了二十年岁月,都无法掩盖的那种,带着爱,带着欣慰,带着感恩,带着......
一时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来说第一句,继而开始今天的拜访.....
还是他的自家人看出了此时老人家的窘迫,孟微擎主动出来挽住苏君兰的胳膊:“兰叔,今儿都是自家人,不必想太多,您有想说的,咱们慢慢说。澜远,过来陪着爷爷,程铮,咱们正席慢慢摆,进去先聊聊体己话,吃点巧克力。”
苏澜远自己一人找去了秦家厨房,把未拆封的巧克力一包包拆封,然后一粒粒撕开包装,再从身边秦家佣人手中接过洗的干净的餐盘,一粒一粒,分别摆好,按照不同的口味。
今日爷爷来的匆忙,秦家叔叔只来得及摆出巧克力和水果。苏澜远一眼看见一旁水果架上,有许多佣人还没来得及清洗的水果,便开口问:“阿姐,我想挑几个水果走,麻烦告诉我哪里可以清洗,然后借我削水果的工具可以吗?”
今日的苏澜远,就是苏澜远,不是穆远歌。
今日的苏澜远,想要亲手,把摆好的巧克力给爷爷吃。
今日的苏澜远,想要亲手,清洗和削水果给爷爷吃。
说到底是个从小娇惯的娇小姐,但孟微擎的教育从没有失败的,苏澜远在几次失败的碰壁后,迅速领教了削水果的诀窍,第一次削水果的她,成功削出一个苹果和一个梨。
她仔细将巧克力和苹果、梨摆了盘,小心翼翼地捧着盘子,从秦家厨房往正厅走。
孟微擎老远就瞅见了自家姑娘想要孝敬她爷爷的心思,苏澜远还在往这边走,孟微擎就管不住自己微微向上翘的嘴角,后来干脆笑开,和坐在她对面的苏君兰笑说:“兰叔,您看,您家小澜远,给您削了水果,摆了巧克力,老远过来咯!”说着说着,孟微擎的笑容完全管不住,一向克制的她,这嘴角越裂越大。
苏君兰其实老远也瞅到了,只是,心里还有那么一丝小心翼翼——二十年的空白,这孩子,没有在自己膝下长大,相反,那个罪恶的人给了这孩子那么多爱,而自己,空有爷爷的名和血缘,却,一天也没有给过孩子照顾和温暖。所以,当老远自己也瞅到了孩子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往这边走,却不敢擅自揣测这盘子里的东西,是给自己的。此时被丫头这么一说,突然之间感觉自己心里充满了底气,嗯,孩子盘子里的东西就是给自己的,这,可是自己亲孙女啊!!
苏君兰和孟微擎对视,那种管不住嘴角越裂越大,那种眼角眉梢都弯成月牙的幸福,两人此时都懂对方。
“爷爷,您,请吃。这是....额,这是澜远自己削的水果,第一次削水果,可能削掉了好多果肉,不过....嗯,我在后厨挑了一会儿选的苹果和梨。今日我们来,秦叔准备了很多水果,我从中选的苹果和梨。苹果代表平平安安,希望您老长命百岁,梨的话,您一人吃一只完整的,代表我们....我们,嗯,再...”其实,从小孟微擎对苏澜远的教育哪怕一直是偏西式的,但是此时这句“您吃了一个完整的梨我们一家就再也不分离”却是怎么也说不出。”
有少女的羞涩,有教育的框架,也有,这二十年还没有被填补的空白。
但,苏君兰是懂的呀!!
苏君兰,是苏澜远的,亲爷爷。
是赐给苏澜远生命,和名字的那个男人,苏沐,苏南愚的父亲。
他懂,他怎么会不懂自己的孩子呢!这孩子,是自己骨水相容的亲孙女,是自己家的宝贝孩子,是儿子,留在世间的延续,是他苏家唯一的后代,是他苏君兰往后余生,最亲最爱的,牵挂。
苏君兰颤抖地伸出手,从一满盘子琳琅满目的巧克力和苹果块之间,先选出了梨,拿出一块,大口咀嚼,甚至咀嚼出了不文雅的声音,然后,混沌地吞咽下去,终于,再憋出一口气,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爷爷吃了澜远削的梨,我们一家人,一辈子不分离。”
此时,恰如其分的,大概就是一个拥抱吧?
鞠宁这个人精,默默抽了孟微擎一把,孟微擎却是觉得此时的自己都不要打扰祖孙的拥抱,只把苏澜远往前推了一下下,主动拥抱过来的,却是心绪澎湃的君兰老爷子。
待大家情绪平稳后,正宴也慢慢摆上桌,大家坐到秦家餐厅,边吃边说。
苏君兰和秦程铮颇投缘,两人聊Y国风貌,聊这两年Y国的经济和政治发展,聊当年秦程铮苏沐孟微擎三人的趣事,聊陆桥大学的能人,聊两人的共同志趣建筑设计....
孟微擎一直在旁边微笑听讲,偶尔给苏澜远和鞠宁夹一筷子菜,并不怎么加入话题。
她知道,今日兰叔必是有事登门,找自己有事,而兰叔却按捺不住等不及自己从秦家离开,必定也是,想要亲自登门致谢。
以苏沐父亲的身份,感谢当年秦程铮以同学的身份关照儿子苏沐。
以苏澜远爷爷的身份,感恩这二十年间秦程铮以挚友身份一直在苏澜远母亲孟微擎身边。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对面鞠宁还在和秦凤杨打打闹闹,却也是顾及有长辈在场,比平时收敛了不少。
饭毕,秦家父子亲自送苏君兰和孟家母女仨到车跟前。
鞠宁拉着妹妹,“澜远,你陪姐姐坐我们家的车回去吧,陪我去烛龙百货逛逛,妈有段时间没去了,我代她去看看销售情况。”其实苏澜远也懂爷爷有话和母亲说,自然和鞠宁坐孟家的车,和姐姐去了烛龙百货的方向,也确实可以去一趟烛龙百货,自家的产业,怎么着都得随时盯着。
车内,司机两耳不闻窗外事,苏君兰和孟微擎并排坐在后排。
“丫头,我和随之经过重重盘查,穆重林有多重重罪。多达两位数的杀人罪、侵占土地、偷税漏税、私自购买和运用军火、挪用公款、买卖人口,这些....我前几日刚刚和随之一起上报君上。君上的意思,穆重林已死,且之前公布群众的,是你策划的yan tu重罪,但今日,这些重罪,完全构成死刑,一百次都不够。但,君上的意思是,你是孟老的独女,给你一个特权,你说好,我们就把这些真正的罪名公之于众,且,不推翻之前的yan tu罪名。若你.....”苏君兰侧过脸观察孟微擎的表情,和他预想的一样,果然,丫头依然是纠结的。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
当年,他正值韶华的儿子命丧此人之手,他的孙女被迫喊了贼人十九年的父亲,他的儿媳....
今日的情绪,始终过于澎湃,再次提起穆重林,哪怕稳重如苏君兰,也依然眼睛充血。苏君兰把脸侧向了另一边——窗外的景过的好快,有正从学堂放学的学生,三三两两,还在讨论今日的收获;有卖蒸糕的老婆子,摊位生意正好,赶紧卖完,老婆子要去接大孙子回家;有结伴回家的刚下今日班的年轻夫妻,两人挽着手,边说边笑,今日晚饭大概有好菜。
苏君兰突然觉得,这是不是就是,儿子苏沐,想要守护的国家。
是不是,儿子从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说的:爸,我想要把xi fang尖端的建筑设计技术学回来,给祖国修建大桥,修路,修很多现代化的建筑,让我们的人民,都有房子可住!都能有地方遮风避雨!!
苏君兰眼前,正是说这话的,八九岁的苏沐。
这时,苏君兰背后响起了孟微擎的声音:“我觉得,如果南愚在,他不会同意我一意孤行用欲加之罪去降服穆重林。已公之于众的不能改变,但是,我同意将穆重林真正的罪行,公布,要让民众知道,要让民众擦亮眼睛,铭记于心。我相信,南愚一定会让我这么做。”
苏君兰对着窗外那个刚拿到最后一块蒸糕的孩子微笑,他就知道,他的南愚不会让自己失望,他的南愚的小微,不会让自己失望。
他便说出了今日最后一个来意:“丫头,我已着手在准备让澜远认祖归宗,你,同意的话,我们找个好日子,把事办了。”
说着,他从长衫的里衬,拿出了一个很小的,但通身闪着非常精致光的小盒子,一双已经布满荆棘的手,微微颤抖地、郑重地打开盒子:“丫头,小微,我.....我代替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苏南愚,给你,给你这个....”一度,苏君兰有些激动地说话不连贯,而看见此物件的孟微擎也是说不出的惊讶和惊喜,两人一时都没有意识到司机将车停到了苏宅门口,而司机自己早就下车,此时的苏宅大门口的轿车里,只有祖孙两人。
哦,或许还有一人,就是阳光。
今日阴沉沉了一整天的天,放晴了,阳光,好亮。
照进了,车里。
孟微擎右手扣住骑马装的边角,不想自己在如此重要的时刻,表现出失礼,或者其他任何不适宜的情绪。
却是,完全平静不了。
她认识此物件。南愚同她形容过,是苏君兰母亲和苏君兰父亲的定情信物,苏家代代相传的,认媳妇的传家宝。
而苏君兰何尝不是激动非常的,这一刻,迟了二十年!!
这一刻,迟了二十年啊!!!
这一刻,南愚,他可怜的儿子,在那边,等了二十年!!!
苏君兰的泪水,突然就不管不顾地肆意流淌了,他此刻突然特别庆幸 ,因为自己一时冲动,把本应该庄重的,在苏宅宅内进行的,认丫头为儿媳妇的仪式,一时提前到了车内。
因为这样,除了丫头,没人能看见此时他的泪水。
苏家认儿媳妇的传家宝,是一个通体透亮的玉手镯,它的特别之处在于,玉手镯的正上方,刻了一只立体的虎。对,生肖里的,虎。
从苏君兰父母亲那一代,苏家的当家女主人,就没有普普通通的做饭洗衣服的女人。
苏家的女人,都是虎。
南愚,你看见了吗?我终于,是你的妻了。
南愚,你看见了吗?你个傻小子,父亲终于把你最爱的女人,娶进了苏家。
那个买到最后一块蒸糕的孩子指着过于闪耀的阳光大喊:“妈妈!刚才一定发生了很好的事!我买到了最后一块蒸糕,而且太阳公公也心情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