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是哪年了,我过年回家。正月的时候,我带着奶奶出门去外婆家玩。
那个时候奶奶九十岁左右,天天憋在家里,就想出去走走。她颠着小脚,拄着拐棍,乐呵呵地跟在我身后,高兴地像个孩子。
刚刚化了雪,河水涨了起来,地面还很湿滑。奶奶走得气喘吁吁,我不得不停下来,等着她。她挥着拐杖说,不用等我,不用等我!
奶奶有风湿,到了晚年的时候手都爪了起来。拿筷子都拿不太起来。到了外婆家,我给她准备了勺,她却坚决不用,不,我要用筷子!
她像是恢复了年轻时候的样子,艰难地拿起筷子,一点一点,抖抖地往嘴里喂。尝试了几次,最终成功了,她骄傲地瞅一瞅我们,那模样,就像是一个小孩,非要装成大人一样。
回去的路上,她坚决不让小叔用车送,她要原路走回去。
那条路,她从小时候做李家的童养媳,就一直走。沿着这条路,她颠着小脚去学校,给我爷爷送菜,再长一些,她带着几个娃,冲过去抓过爷爷的“小三”,把我爷爷押了回来。
我生病的时候,奶奶沿着这条路把我背到医院。再后来,踏上这条路的人成了我父亲,然后是我,她成了那个倚着门怅望我们的人。
跟来时的匆忙不一样,回去的路上,她走得不紧不慢,一会儿跟我说,在这个地方,以前住的是谁谁谁,她十来岁的时候死了,那个地方,以前是一个茅草屋,如今一家人都搬出去了。
快到家的时候,她突然长吁一口气,说,这条路,可算是走完了。
她驻足了很久。看着清冽的泉水,奔流不息。
第二年的时候,她几乎就瘫痪在床了,坚持了一年,她过世了,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条路,她再也没走过。这条路上属于她的故事,永远成了未知。我所知道的,只是吉光片羽。
而她的孙子,也在这条路上走了快一半了。
奶奶曾经几次提起过太公(我祖父),说太公可凶呢,一身蛮力,经常背着一百多斤酒,沿着这条路,走到河下游的镇上去卖。
她还说,太公喝多了喜欢打太太(祖母),她有一次看不过去,劈手把棍子夺了下来,说你再打下她试试?
奶奶骄傲地说,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打你太太了。
听父亲说,奶奶年轻的时候特别“厉害”,一点都不像是“童养媳”。
小的时候,我在家里发现了我太公小时候读过的《诗经》,上边写着他的名字,看起来端端正正,像是一个小孩装大人的样子。
关于太公的父亲,乃至太公的爷爷,我就完全没有概念了。只是族谱里的一些名字。他们为了躲战乱,已经搬到这里两百多年了。
想必,这条路,我的先辈们已经走两百多年了。
我花了很多年,历经很多艰辛,又走出了这个地方。
这条路以后就走得越来越少了。从来都是乘着汽车,一哨而过,还没得及眨眨眼,路就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