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北海志大而论高,功烈不见于世,然英伟豪杰之气,自为一时所宗。其论盛孝章、郗鸿豫书,慨然有烈丈夫之风,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开物成务之姿,综练名实之意,自见于言语。至《出师表》简而尽,直而不肆,大哉言乎,与《伊训》、《说命》相表里,非秦汉以来以事君为悦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见其全,今吾乐全先生张公安道,其庶几乎!
孔融(字北海)志向远大且议论高远,但他的功绩并未显现在世人眼前,然而他那英俊豪迈的气概,自然为一时之人所尊崇。他写给盛孝章、郗鸿豫的信,情感激昂,有刚烈大丈夫的风范。诸葛亮(字孔明)并不以文章著称,但他启迪万物、成就事务的才能,以及明辨事理、注重实际的本意,都自然流露在他的言谈之中。至于《出师表》,言辞简洁而详尽,直率而不放肆,真是伟大的言辞啊!它与《伊训》、《说命》等经典相辅相成,不是秦汉以来那些仅以侍奉君主为乐的人所能达到的境界。我常常遗憾这二人的文章未能完整流传,如今我们的乐全先生张安道,他的文章或许可以接近(孔融和诸葛亮的)水平吧!
呜呼,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语非不工也,政事文学非不敏且博也。然至於临大事。鲜不忘其故、失其守者,其器小也。公为布衣,则颀然已有公辅之望。自少出仕,至老而归,未尝以言徇物,以色假人。虽对人主,必同而后言。毁誉不动,得丧若一,真孔子所谓大臣以道事君者。世远道散,虽志士仁人,或少贬以求用,公独以迈往之气,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上不求合于人主,故虽贵而不用,用而不尽。下不求合于士大夫,故悦公者寡,不悦者众。然至言天下伟人,则必以公为首。公尽性知命,体乎自然,而行乎不得已,非蕲以文字名世者也。然自庆历以来讫元丰四十余年,所与人主论天下事,见于章疏者多矣,或用或不用,而皆本于礼义,合于人情,是非有考於前,而成败有验于后。及其他诗文,皆清远雄丽,读者可以想见其为人。信乎其有似于孔北海、诸葛孔明也。
唉,士人不把天下大事作为自己的责任,已经很久了。他们的言语不是不精巧,政事和文学方面不是不聪敏且博学。然而一到面临大事时,很少有人不忘记自己的初心、失去自己的操守,这是因为他们的气度狭小啊。张公(张安道)在平民百姓时,就已高大英挺,有了宰相般的声望。他从年轻时出仕,到老年才退休,从未用言语迎合过别人,从未对人假颜示色。即使面对君主,也一定要观点相同后才开口说话。毁谤和赞誉都不能动摇他,得失对他而言都一样,他真是孔子所说的那种用道义来侍奉君主的大臣。世道久远,道义散失,即使是志士仁人,也或许会降低自己的节操来求得被任用,唯独张公凭借着超凡脱俗的气概,说着正直宏大的言论,说:“用我就干,不用我就藏。”他对上不求与君主相合,所以虽然身居高位却不被重用,即使被用也不能完全施展才华。对下不求与士大夫相合,所以喜欢他的人少,不喜欢他的人多。然而若要说起天下的伟人,人们一定会把张公放在首位。张公尽天性,知天命,顺应自然,行动出于不得已,并不是祈求以文字闻名于世的人。然而从庆历年间以来到元丰年间,四十多年里,他与君主谈论天下大事,见于章疏的很多了,有的被采用,有的不被采用,但都源于礼义,合乎人情,是非在前有考证,成败在后有验证。至于他的其他诗文,都清新深远、雄浑华丽,读他的人可以想象出他的为人。他确实与孔北海、诸葛孔明相似啊。
轼年二十,以诸生见公成都,公一见,待以国士。今三十余年,所以开发成就之者至矣,而轼终无所效尺寸于公者,独求其文集,手校而家藏之,且论其大略,以待后世之君子。昔曾鲁公尝为轼言,公在人主前论大事,他人终日反覆不能尽者,公必数言而决,粲然成文,皆可书而诵也。言虽不尽用,然庆历以来名臣为人主所敬,莫如公者。公今年八十一,杜门却扫,终日危坐,将与造物者游于无何有之乡,言且不可得闻,而况其文乎。凡为文若干卷,若干首。
我苏轼二十岁的时候,以学生的身份在成都见到张公,张公一见到我,就把我当作国士来对待。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张公对我的启发和栽培非常多,但我苏轼终究没有为张公做出过一点贡献,只是求得他的文集,亲手校对后家中收藏,并且论述他的大概情况,以等待后世的君子来了解。从前曾鲁公曾对我说,张公在君主面前谈论大事,别人整天反复说不尽的,张公必定用几句话就能决定,言辞清晰流畅成文,都可以写下来诵读。他的话虽然不全被采用,但庆历年间以来名臣中被君主尊敬的,没有谁比得上张公。张公今年八十一岁了,闭门谢客清扫庭院,整天端坐,将要与造物者一同遨游在虚无缥缈的境界中,连他的话都难得听到了,更何况他的文章呢。张公的文章总共有这么多卷,这么多首。
读后诗曰:
先生诗赋品高洁,毁誉得丧无差别。
道事君前真大臣,古今难寻此高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