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失眠症。当然,这个事实我是不承认的,得出这个结论的是我的发小兼死党安可可同学,至于她是如何发现这个隐晦的所谓病症,据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夏天蓝,打从你穿着开裆裤知道糖水比奶更好喝的时候,咱俩就睡一个床了,你打了多少次酣,尿了多少次床,我都能一次不落的数出来。
所以,鉴于此,我可能大概或许是真的有失眠症。至于事实,在很多年以后读大学的时候,睡在我下铺的女孩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扭着她纤细美丽的脖颈对我说,天蓝啊,你是不是有失眠症,一直翻来覆去,我一晚上就听你翻身的声音了,都没睡好,据我初步推断,你至少翻了三百二十次身,叹了一百二十次气.
当然,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那不是所谓失眠症,用一个词来形容翻来覆去,夜不能寐,就是心事。
彼时,我和安可可都不过是安平镇上玩泥巴的孩子,还不知道所谓心事就能影响在我看来重要性仅次于吃饭的睡觉。当然,聪慧如安可可,可能找出最大的最准确的词汇来形容我这样矫情做作的孩子关于在床上经常睁着眼睛直到凌晨才堪堪入睡的行为,那就是失眠症。
陆其的出现对很多人来说是意外之喜,这个喜从何来,就想象一下一群土气的鸭子中间忽然来了一只天鹅,这群鸭子终于知道原来安平镇的大山之外还有别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孩子,不玩泥巴,不知道蚯蚓可以用来钓鱼,不知道韭菜和麦苗有什么区别。当然,那个世界的孩子穿着很干净很漂亮的白色鞋子,叫做球鞋,用很精致的文具,说文诌诌的普通话,笑起来有特别好看的酒窝。总之,十一岁的夏天,一个叫陆其的男孩子席卷了当时特别闷热的风,然后,那个夏天就特别热,安可可一向白皙的脸庞都染了红晕。
陆其站在讲台上很文雅的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陆其。然后很文雅的笑起来,露出特别好看的酒窝,之所以用文雅来形容,是因为我觉得相比较林业抹着快到上嘴唇的鼻涕酸溜溜的说衣冠禽兽来说,文雅更好听一点。当然,我知道,他这个四字成语是昨天在村头看了露天电影学来的。
陆其是新来的校长的孩子。知道这个很带有色彩的身份之后,安平镇的鸭子看这只天鹅的眼光不自觉带了敬畏,校长的孩子,这个前缀是当时在我们看来最大的官,掌握最大的权利,能随意让我们抄书,留堂,甚至敲脑后勺。
安可可作为安平小学最漂亮的女孩子,理所当然的和最好看的陆其坐同桌,在期末考的时候很厉害的和陆其并列第一。然后小学就毕业了,在那个雨水特别多的夏季里,我们一起照了第一张毕业照,安可可左手挽着我的胳膊,右手很调皮的比了剪刀手,我在班主任按动快门的那一刻迷惑而新奇的转头望向她的右手,却望进一双明亮而带笑的眼睛,陆其。
漫长冗杂的暑假里,除了暑假作业就是干不完的家务。父亲深刻的皱纹常年隐在吞吐氤氲的烟气里,母亲很瘦弱的肩膀从很小的时候就能挑两大桶很满很重的水。生活的艰难,让我从小就知道,我和安可可是不一样的,尽管她从小就喜欢赖在我家和我睡一张床,她喜欢吃我母亲做的豆酱和面条,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同的。她永远穿干净漂亮的衣服,梳着光滑美丽的长辫子,走路的时候一蹦一跳,脚步间都有显而易见的快乐。我从来没有一件合体的新衣服,鞋子永远是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布鞋,留长的头发后来还是要剪了卖钱,因为我有个得了重病的奶奶,所有的收入在昂贵的医药费面前都相形见绌。
林业是整个安平镇唯一一个愿意和我一起去山里挖草药的孩子,尽管他常年穿着分不清颜色的衣服,鼻涕永远挂在上嘴唇摇摇欲坠,脸颊永远蹭着锅灰。但是他却是除了安可可以外,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那是同病相怜,是在困顿生活里见惯所有沉重压抑又不得解脱的看透和理解,是对这个贫穷而又生养我们的安平镇想逃又逃不开的束缚和无奈。
林业是孤儿,他的爸爸因为煤窑坍塌死了,妈妈在他四岁的时候去大山里挖草药被毒蛇咬了,找到的时候浑身冰冷,四岁的林业坐在满是泥泞的山坡上嚎啕大哭,眼泪鼻涕糊满了整张脸,弄脏了我最喜欢的一条手帕。然后,然后他还是林业,还是脏兮兮的男孩子,却再也不爱笑,总是低着头走得飞快。
我和林业在一个天空特别蓝的清晨一起去大山里挖草药,露水打湿略大的裤脚,黏湿的粗布贴在腿上,湿滑的触觉让我想起奶奶睁着浑浊的眼睛淌下来的眼泪,我知道,她难过,她比任何人都难过,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为她努力挣钱,只为了延续她日渐枯竭的生命,却无能为力。
看到安可可的时候我正和林业坐在山坡上啃冷馒头,我特别小心的掏出两个鸡蛋,递了一个给林业,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飞快的低下头,我却分明看到他黑亮的眼睛一瞬间湿润的发红,他语气坚定地说,天蓝,长大了我一定挣很多很多钱,买蛋糕给你吃。
我看着他的侧脸很开心的笑起来,我说好啊。一回头就看到安可可站在不远处看着我笑,她那天穿了一件红色的裙子,腰上有白色的蝴蝶结,缀着的丝带在清晨的风里欢快的飞舞,一时间,辽阔的草地都成了布景,漫山遍野的野百合如同开在她的裙裾之上,我想起语文老师念的一句诗,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当然,在这所有布景里,唯一不能被忽视的,是她身边干净美好的少年,陆其。
我冲她笑笑,右手攥着被手帕包裹的鸡蛋,想如同以前的每一年那样,对她说,可可,呐,我给你煮的鸡蛋,吃了她,我们就又长大一岁啦。可是下一秒,我的右手僵硬的背在身后,嘴角的笑容戛然而止。因为她说,天蓝,你快看,我让陆其去城里买的蛋糕,你还没吃过蛋糕吧,可好吃了,我们一起吃啊,你就别吃鸡蛋了,每年生日都吃鸡蛋,我都吃腻了……
林业红着眼眶拉了拉我背在身后的右手,我看着安可可快乐的拆开蛋糕盒子,然后小心翼翼的拿出背包里的塑料袋子和床单,铺在草地上,拉着陆其坐下。她套着塑料袋子的白色球鞋一瞬间刺痛我的眼,我低头看着自己因为露水和尘土变得泥泞的裤脚,以及早就分不清颜色的红色布鞋,心里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酸涩的疼痛让我背在身后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林业却笑了,他使劲握着我背在身后的右手手腕,然后问我,天蓝,蛋糕原来是这样子的啊,好香啊,我听说城里有专门会做这个的人,还能做出很多样子出来呢,我以后就去学做蛋糕,然后给你做很多很多样子的蛋糕。
安可可嗤笑的看着林业,翘起嘴角说,你还是先把你的鼻涕洗干净吧,人家做蛋糕都要讲卫生的人,谁要你这个脏兮兮的鼻涕虫…林业却不说话,他执拗的看着我,我说,好啊。然后他就特别开心的笑起来,露出洁白的虎牙。
最后我低着头吃了陆其递过来的蛋糕,白色的奶油不小心蹭到鼻尖上,陆其看着我一直笑,一直到后来下山的时候他才回头看着我指了指鼻尖,我后知后觉的摸了摸鼻尖,却摸了满手甜香的奶油,他一时间笑出了声,走在前面的安可可疑惑的回头看向我们,陆其冲她笑了笑快步走到她身边。
那天是我和安可可共同的十二岁生日,那天在我的记忆里特别清晰,清晰到安可可在梦里翘起的唇角都突兀的让我觉得刺眼,我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原来我从有记忆开始,每天晚上只要安可可睡在我身边,我就会睁着眼睛直到凌晨,那不是所谓失眠,是羡慕,是嫉妒,更是自卑。原来我的心里住着一条隐秘的毒蛇,而安可可就是那个替这条毒蛇打开囚牢的钥匙,她在风里飘摇的丝带,她在泥泞的草地上纤尘不染的白色球鞋,她说吃腻了鸡蛋的神情,她说起林业是鼻涕虫时眼睛里显而易见的嫌恶,在那个夜里无限的放大在我脑海里,最后那些在山顶上压在胸口的巨石,背在身后攥着鸡蛋战栗的右手,都在深夜里化成枕边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
然后一整个暑假我都没有再去山里,也没有像以前的每个暑假一样和安可可在河堤上唱歌,我拼了命的读书,母亲看着我既欣慰又叹气,我知道,她隐藏在叹息声里的潜台词,家里没有钱让我读大学。十二岁的我,在那个暑假清醒地认识到,有些人,总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比如安可可和陆其。而有些人,费尽心力念念不忘甚至励志长大后想得到的东西,别人却在十二岁唾手可得,如同那个蛋糕之于我和林业,和之于陆其的区别。这世界,是没有所谓公平的,因为宿命本身就带着偏颇的游离,上帝手中的砝码总是倾向于聪明又美丽的孩子,而我和林业,是不被照顾的,是被放弃的,所以,我们只能自救。
我理解的自我救赎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而林业在某个昏暗阴沉的傍晚跟着他叔叔去南方打工,那个时候还没有所谓童工一说,至少在我看来是没有的,因为我没有办法想象这个世界会不给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活路,这是我对这个世界唯一的企盼。
初中,我们要去城里上学,并且要住校,母亲一边替我收拾行李一边絮絮叨叨的嘱咐我在学校别乱花钱,别出校园,城里车多,危险。她却不知道,我有多渴望这一刻,逃离这个除了叹息就是中药味道的家,还有父亲常年不离嘴角的廉价烟草,要离开我才发现,我心里是有恨的,但是我知道我有多恨父亲的无能和母亲的软弱,我就有多心疼他们在生活的重担下过早发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部。
初一,我和安可可分到不同的班级不同的宿舍,她依旧和陆其分到一个班。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感觉到我若有若无的疏远,她依旧每隔一天就和我挤在一个被窝里,说班里的趣事,说陆其偶尔出糗但是成绩却很好。
初二开学,我抱着书本进到教室却看到站在第三排对我微笑的干净少年,那个年纪的男生,如同雨后的春笋,拔节生长的骨骼在时光里都有咔咔喳喳的声音。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和他打招呼,只能扯起嘴角僵硬的笑了笑,他却一下子笑起来,夏天蓝,你初一一年没吃饭啊,怎么还是这么矮啊,安可可都长高了好多呢……说着,他抬起手比了个高度,那个高度到他的耳朵边。我低下头没说话,视线里是他干净的白色球鞋,我几乎下意识的挪了挪脚,我脚上是初一开学,父亲给我买的球鞋,颜色已经开始发黄,前面被磨开了线,残破的就像我那年在山顶攥在掌心的鸡蛋破碎的外壳。
排座位时,陆其很理所当然的坐在我旁边,我诧异的看了看他,才恍然想起安可可被分到另外的班级。安可可不再像初一那样每隔一天就和我睡一个被窝,她学了舞蹈,课余时间都去学校的礼堂练习舞蹈,我很久才见她一次。或许是城里的孩子真的很早熟,我在十四岁的初二接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封情书,还很稚嫩的少年红着脸站在我面前,把一封折叠的四四方方的纸小心放在我怀里的书面上,然后头也不会的跑了。
我好奇的打开才知道原来我也收到传说中的情书,之所以说传说,是因为我知道很多男生写纸条给安可可,她看也不看全部扔到垃圾桶里。还很稚嫩的字迹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心情,通篇下来其实没几句话是连贯的,喜欢你,三个字写了一大堆,安可可坐在楼梯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捏着我的脸,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家天蓝也长成美人了啊,哈哈。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言不由衷的咬牙切齿,她问我,你怎么认识夏楚茗的啊?
我怔了一下才想起那篇情书的落款是夏楚茗,我摇头表示不认识,她看着我,似笑非笑,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来,我说,我真的不认识。她笑着扬了扬手中的情书转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觉得格外陌生,她不再像以前扎着麻花辫,长而黑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饱满的额头。就像陆其说的,她真的长高很多,我只能到她的耳朵,她的背影看起来张扬而自信,宽大的校服都不能掩盖她的美丽。
我以为这个所谓情书就是一个小插曲,却想不到它是割断我和安可可情谊的一把刀,快而锋利,却又说不出的小题大做。夏楚茗在几天以后的中午怒气冲冲的站在我面前,他的眼睛清亮而明媚,愤懑中隐隐带着委屈,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却在下一秒吊儿郎当的对我说,夏天蓝,你也不看看你,哪里有个女孩子的样子啊,切,鞋子破成这样子还穿……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不记得,满脑子都是他那句"鞋子破成这样还穿",一时间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我发黄破旧的鞋子上,我屈辱的低下头,眼睛干涩得发疼,我小心翼翼隐藏的卑微而可怜的骄傲,我努力学习试图摆脱贫穷带给我的难堪,都被这个少年以这样的方式暴露在人前,所有人同情的眼光让我难受,也许他们是善意的略带心疼的安慰,却没有人能理解我竭力隐藏的自卑,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这样的袒露让我委屈,更多的是耻辱。
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下来,泅湿了宽大的校服衣襟。和我同桌的陆其猛的起身拿起桌子上的水杯狠狠地砸向夏楚茗,周围的同学开始尖叫,模糊的视线里是夏楚茗错愕的双眼以及顺着额角流下来的殷红血迹。后来同学背着夏楚茗去医务室,陆其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他不说话,我却忽然觉得安心,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打在他的侧脸上,清晰可见的毛细血管在空气里随着他的呼吸时静时动,他在阳光里蹲下身,我反射性的蜷起脚,却被他抓住脚裸,我低头看他,却只看到他在阴影里微微颤动的长而密的睫毛,下一秒他竟然帮我系了在混乱中被踩开的鞋带。
我只听到心脏在尘埃里极速地跳动了两下,我想我是生病了。他坐起身说,你还记不记得小学毕业我送你的笔记本?我记得的,当时毕业的时候同学都互赠了小礼物,他送安可可的是个极漂亮的葫芦吊坠,送我的是一个很精致的笔记本。
我说记得。他问我,那你记不记得我在第一页写的字啊?
字?脑海中是安可可甜美的笑脸,她说,天蓝,陆其送你的笔记本给我看看呗。
原来如此。
我问陆其,你给可可的吊坠也写字了?他奇怪的看着我说,是啊,都写了啊,还有送给林业的钢笔盒里也写字了啊……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初一班里和我玩的最好的女生现在成了安可可最好的朋友,我最喜欢的一本文学选集现在在安可可的抽屉,我最爱吃的鸡蛋春卷每次都被安可可抢去大半……
原来她竟然是从小就习惯我这样毫无底线的退让,凡是我喜欢的,她都要得到,凡是她没有的,我必然不能得到。我其实不知道,她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在我眼中的安可可是聪明的,漂亮的,独一无二的。无论是在安平镇还是在市里,她都是无可挑剔的三好学生,可是原来,她的心里也有一条毒蛇,饲养着掠夺的毒液,见不得我比她好那么一点点。
我借口上厕所结束与陆其的谈话,我没有办法告诉他我没看到他写的只言片语,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那个我们曾经共同视为好朋友的美丽女孩。
下午我去医务室看夏楚茗,我始终记得他愤怒又委屈的样子。却在医务室的窗外看到安可可专心给夏楚茗辅导功课,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安可可说,你不要怪天蓝,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男生和她说话,所以才会把你的信交给教务处老师的,我想她是害怕吧……
十四岁。其实都算不上早恋,懵懂而疼痛的年纪,学校的教务处却是对早恋耳提面命,重点强调,一经发现,立刻处罚等等条款数不胜数。橘黄色的夕阳在地平线跳动了几下,还是沉了下去,我想起那天安可可拿着情书冲我扬手的样子,她的马尾在空气里割裂了尘埃,挺直的背影竟然有我毫无察觉的决然。
我把安可可留在我床上的东西都还给她,她站在青藤下笑得温婉而客气,天蓝,不要生气啦,我就开开玩笑……是啊,她可以开开玩笑就把我苦心孤诣隐藏的眼泪和骄傲都逼退,而我呢,我连和她决裂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干涩的说,初三就比较忙了,要重点复习。她看着我不说话,然后忽然狠戾的夺过我手里的东西说,夏天蓝,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么,我最讨厌你永远这副死样子,脾气好,性格好,都不大声说话,受了委屈也只会低着头沉默,还总是爱和别人抢东西……
我看着她头也不回地走掉,忽然发现我好像一直看到的都是她的背影,从小到大夏天蓝总是安可可的尾巴,安可可的话,夏天蓝总是无条件的遵从,安可可的需要,夏天蓝总是不问缘由的满足。原来是我自己将这条贪欲无尽的毒蛇种在安可可的心里,以至于她忘记,没有理所当然的好,以至于她竟觉得她对我所有的掠夺都不是掠夺,伤害都不是伤害,而是成长不可避免的习惯。
初三就这样到来,所有的心情在中考面前都显得幼稚可笑,陆其还是和我坐同桌,他仿佛觉得中考不值得这样头悬梁锥刺股,每天照旧轻轻松松,一点不觉得紧张。中考前一个月我发烧烧到39度,那天正好是体育考试,炙热的阳光暴晒在塑胶跑道上,从脚心到头顶都在发烫,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坚持下去,却还是落在最后面,陆其冲进来拉着我吼,你不要命啦,这个考试根本不计入中考成绩!听完这句话我很安心的倒下去,最后的视线里是安可可红了的眼眶。原来她还是会关心我,不管我们心里住着怎样的毒蛇,我们曾经都是在深夜抱在一起说鬼故事的安可可和夏天蓝。
2.
我如愿考上重点高中,母亲看着录取通知书艰涩的笑了笑,父亲蹲在地上狠狠的抽了两口烟,在蕴开的烟雾里挣扎的笑了笑,丫头,你放宽心,爸让你上,将来你考上大学了,爸也不拦着。我低下头埋在掌心里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是父亲给我的承诺,他知道我仅存的骄傲,知道我对贫穷的厌恶,知道我对他隐含的埋怨以及对这个家极度渴望的逃离。
奶奶在初三暑假的某个深夜安静的去世了,她走的时候怀里抱着我的录取通知书,还有她留给我的一对赤金的镯子,我知道,这是她最值钱的嫁妆,是她对爷爷唯一的眷念。她的去世悲痛了所有人,也解脱了所有人,我不知道这样放空的心境是不是对这个疼爱我的老人有些不敬甚至不孝,我只知道我是真的心疼,那种疼,是在病痛面前无能为力的愤懑,还有对贫穷的恨意。
我最终选择了一家免了我所有费用的普通高中,开学前一天我收到林业从南方拖镇上人带回来的一部精巧的白色手机还有一张清晰的彩色照片,照片中的少年站在古色古香的桥廊下很酷的翘起嘴角,白色的虎牙轻轻咬着嘴唇,眼睛黑亮却又无限深邃。他再也不是当年掉着鼻涕的小男孩,是南方水汽温婉的城镇里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林业。
高中生活在刻意忙碌的学习里不错轨道的蔓延,时光里唯一的亮点是跟屁虫一样的夏楚茗,我估测这厮属于打蛇上棍的类型,在我表示原谅他口无遮拦的过错之后,他大度地表示不追究陆其让他脑袋开花的事实。
或许是成长不可磨灭的失去,我和安可可在那三年里极少见面,即使见面都带着浅笑生疏的寒暄。奇怪的是她和同在重点高中的陆其也若即若离,疏离莫名。当然,夏楚茗的理解是这样的,男女授受不亲。我表示我也是女孩时,他很认真的看了我十秒钟,很淡定地说,没关系,你可以不把我当男生,我不介意做你姐姐的。
陆其会时不时打电话过来闲聊,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我在听。他总是语气幽怨地说,夏天蓝,我记得你小时候在林业面前挺彪悍的啊,怎么到我这就特文静啊。
我知道他说的彪悍,那是十二岁暑假我被安可可鄙视了近一个月的光荣事迹,镇上出名的痞子抢了林业一副塑料手表,打破了林业的手臂,我恶狠狠的牵了家里的大黄狗,拿起墙角的瓶子很用力的砸了那个痞子,然后舀了一瓢浇菜园子的粪水毫不犹豫的泼了过去。当然,事后我写了人生中的第一份 检查,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罚站,被安可可勒令洗了五次澡。
他不知道,那幅早就没电的手表是林业的妈妈买给他唯一的玩具,也是留给他唯一的称得上遗物的东西。我笑笑说,林业是我的亲人,他受欺负了,我当然要保护他。他在电话的那头静默了片刻然后很轻柔的说,夏天蓝,那我呢?
那年我们已经在高二的尾巴,我在陆其莫名其妙挂了电话之后趴在四楼的窗台上很认真的想他的问题,他呢?他之于我,是什么人呢,同学?或者说的关系再紧密一点,朋友?我想起很久以前他蹲在桌子底下帮我系鞋带时浓密闪烁的睫毛,以及那个午后我在浮游的尘埃里极速跳动的心脏。我知道,那是喜欢,是一个自卑的女孩最灰暗的心事,是当时最美好的天真。
于是,夏天蓝在香樟阴郁的十七岁,给了陆其一个很安定的定位。陆其,夏天蓝喜欢的男生。
于是整个高二的暑假我隐秘而安稳的独自欣喜,叠了不知道数量的千纸鹤,折了满瓶子的幸运星,以此祈求这沉默在黑暗里的心事有些寄托。却不知道命运自有它颠沛婉转却不可逆的轨迹,在所有安心里掩下悲哀,在一切沉默里刻上意外,再不是我所谓的喜欢能决定所有情绪。
高三的一场高考让所有一切平静贫瘠的生活戛然而止,从那之后,再没有欢喜,再无法接触快乐,再不能勇敢承担心事,也终其一生都无法安静回忆安平镇,这中间镶嵌生命的鸿沟,带着欺骗的恨意,也掩存无尽的空白。
那个六月有滂沱的大雨,有生命的离逝,有我攥在掌心来不及送出的整瓶幸运星。
高考后的第三天,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校门,站在烈日下的校门前接了安可可这一生最后一个电话,她说,夏天蓝,再见,还有,我恨你。她极度虚弱的声音透过微弱的移动电波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耳膜,日光炙烤,我却一瞬间如坠冰窖,我甚至听到电话那头锋利的刀刃划破血肉的声音,以及液体滴落在水里的滴答声。
我声嘶力竭的喊她的名字,扔掉行李箱用力奔跑,却在下一刻坐在马路上嚎啕大哭,我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小心翼翼的忍让,我安稳喂养的毒蛇,我放在她身上所有的羡慕嫉妒甚至不为人知的恶意都在这一刻她即将离开我的煎熬里影影绰绰的化成不断流淌的眼泪。
安可可的尸体是在安平镇的河堤上找到的,她穿着明显略小的红色裙子,安静的躺在不到一米宽的河堤上,右手垂在水面上,洁白的手腕上绽放着她一生最后一朵艳红的花朵。我全身僵硬的站在人群外,甚至没勇气看她最后一眼,我知道,她必然对我有着滔天的恨意,在真相浮现的那一刻才决绝的选择这样的方式来换取我一世不得安宁。
安可可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睁着眼睛熬到深夜才沉沉睡去,梦里安可可穿着红色衣裙不停奔跑,我拼命喊她,她却仿佛听不到,一直跑到河堤上她才回过头,她美丽的大眼睛里盛满泪水,在水光潋滟的河边更显得楚楚动人,她说,天蓝,你别跑,你别怕。然后她忽然倒下去,溅起的水花带着粘稠的血腥气一瞬间打在我脸上,我惊叫一声睁开眼睛,只看到窗外微微泛白的天空,以及透过窗户打在我脸上微凉的雨滴。
我在那个微风细雨的凌晨回忆起我和安可可这一生最可怕的梦魇,也是掠夺了她年轻生命的枷锁。那是初中开学前半个月的傍晚,林业说要离开安平镇去南方,我拉了安可可要去给他送礼物,当时她坐在河堤上光着脚泡在水里惬意的眯起眼睛说,有什么好送的啊,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我回来时却只看到一双孤零零放在河堤上的珍珠色软鞋,那是安可可经常穿的跳舞鞋。河堤旁的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男人不耐烦的咒骂声,和年轻女孩嘤嘤的哭泣和绝望的挣扎。我一时间汗流浃背,我听出那个声音是安可可的声音,她声线较低,声色却清亮,平时她哭的时候如同珠玉落盘,却从来没有像那一刻如同困兽,低沉地近乎吼叫,夹杂着无限的恐惧。我颤抖着慢慢蹲下身拨开眼前的一丛草木,下一刻我张开嘴险些惊叫出声,却被一双手带着压抑的潮湿从身后探过来紧紧捂住嘴巴,我连挣扎都忘记,脑袋一瞬间空白,只剩下瞳孔里被陌生男人压在身下的红衣少女,她脸色惨白,衣裙被褪到腰间,还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在月色下孱弱而柔软,却清晰可见红色伤痕。她几乎在我拨开草丛的那一刻就望过来,带着巨大惊喜,如同濒死的人看到浮木的欣悦,我怔怔望着她的眼睛,挣扎着试图想要摆脱身后的桎梏,却在下一秒感受到滑进脖子的滚烫液体,少年熟悉的气息一瞬间扑过来,他带着哽咽的低音在我耳边响起,夏天蓝,别,别叫。是林业。
那个虫鸣低吟的黄昏,我在林业怀里亲眼看着安可可在绝境里挣扎,她的眼神从最开始看到我的喜悦到后来的恳求,再到最后冰冷的漠视甚至夹杂着无边的恨意,我紧紧咬着林业的掌心,用力踩他的脚,直到腥甜的血液滑进喉咙,直到那个男人恨恨的骂着拿起腰带离开。
安可可躺在草丛里安静的好像一只温顺的猫,许久之后她站起身走到河堤上,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却忽然格格笑起来,她说,天蓝,不要怕。然后她猝不及防的倒下去,水花打在我和林业身上,林业像被惊醒一样猛然放开我,我回头恨恨的瞪他一眼,用力跳下河堤去救安可可。
大约所有人对黑暗恐惧的事情总是下意识回避,安可可醒来之后忘记了那天黄昏河堤上所承受的疼痛与漠视,我和林业告诉她,她只是不小心掉在河里了,她想了想按住脑袋说,算了,不想了,天蓝,谢谢你救我,嘻嘻。
我却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心脏,连呼吸都困难。
谢谢你救我。
不,可可,你不知道的,你忘记了,我没能救你,我无力的恐惧,我潜意识里害怕的退缩,而林业捂住我嘴角的手和死死抱着我手臂更像是一种借口。一种我逃避现实,躲避将来有一天你恨我的借口,我无数次试图告诉自己,不,不是的,我想救的,可是当时我出不了声,我救不了你。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去河堤边泡脚,再也不敢在下午六点以后独自走夜路,这一切,都因为我有见不得光的心魔,我有无能为力试图躲藏的害怕。
我以为这是我和林业共同的魔障,却不知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林业离开安平镇的时候我去送他,却在看到他身边陌生男人时如遭雷击,那张脸,那张侧面完全毁容的脸在空白的断层里和那天黄昏压在安可可身上的男人重合。林业拉着我手臂眼神哀求,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该笑,原来他的阻止,只是为了保护他的叔叔,这个在我们还完全没有记忆时就离开安平镇的陌生男人,居然是林业在这个世界仅存的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却竟然暗自庆幸他在那个时候斩断我仅存的一点点冲动,来告慰我的自私,我的胆怯,我恶毒的黑暗的心,真是天大的笑话。
3
我不顾家人劝阻选择了离家很远的大学,南方的城镇想象之中的温柔美丽。我试图把那些搁浅着伤痕的过去和未来划分开,却一次次沦陷在所有不得不按部就班的命运陷阱里。
陆其选择了和我同一所学校,他仿佛一时间变的执拗强硬,性格里所有的棱角深刻凸显,再不是记忆里温润带笑的少年模样。他在左耳上带了银亮的耳钉,额前的头发遮住眼睛,深邃的眼睛里写满不符年龄的沧桑心事。我们好像都在一场高考后脱胎换骨,告别年少,我无意探索陆其在高中的三年里经历了什么,不是不好奇,而是直觉那必定是不快乐的一段沉寂岁月。
他在大一的圣诞节拉着我在宽阔的广场上看水幕电影,微醉的迷离的眼像是藏着漩涡,瞬间将我吞没,他轻缓暗哑的说,天蓝,喜欢你。于是,我看见生命里最绚烂的烟花,哪怕有致命的毒,我都愿意为这一刻极速跳动的心脏饮鸩止渴,至死方休。
就这样,我和陆其成了男女朋友。我们像所有的情侣一样,走遍这座城市的长巷小街,座过位于市中心的摩天轮,一起看过电影,一起为了考试拼命啃书,为了一场演唱会省吃俭用。所有美好的事我们都经历过,拥抱和亲吻像是不用温习就已经很熟稔的本能动作。可是我知道,他吻我的舌下渡着鸩毒,他抱我的手里藏了尖刀。
我沉在梦里不愿意相信他有一天会撕开一切假象丛生的美好,给我致命一刀。夏楚茗歇斯底里的骂我傻,林业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大声说对不起。我忽然想起我和陆其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女配角特别娇情的说,我不后悔,这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当时我嚼着爆米花倒在陆其怀里笑得花枝乱颤,却不想接到陆其电话的时候我鬼使神差的想起这句话,然后就特想笑,事实上,我是真的笑出声来,然后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我手里的蛋糕上。
大四毕业,22岁的生日,我迎来等了四年的失恋宣言。陆其说,夏天蓝,我们就这样吧,我累了。然后我边哭边笑说了那句很矫情的话,陆其,我知道的,我不后悔,这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其实我也很想问问他,有没有爱过我,有没有一点点爱过我。
天蓝,你喜欢陆其是吧,我就是要让你得到他,却永远无法和他在一起,我要你背着我的命,我要你在内疚里永远无法真正快乐。
这是安可可留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陆其一直喜欢安可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高考过后所有的压力都得到释放,所有掩埋在心里的喜欢都变得顺理成章,爱欲里的拥抱亲吻夹杂着对彼此身体的探索终于打开安可可那段可怕的记忆闸门,她无法接受自己早就不干净的事实,她的眼泪咆哮和怨恨都化成一把刀,割开手腕,向这个世界无声的诉告了最后的挣扎。
她的爱人为她报复,为她变得坚硬陌生,哪怕逢场作戏四年之久,都只为了她一句恨我。
或许是分手的时间酝酿了太久,或许是我等的心都荒芜,又或许我从来理性的不曾真正深爱。和陆其分开后我没有太伤心,我觉得眼泪都在安可可去世那年的夏天流光了,在生命面前的悲愤总是多过活着带来的磨难。我拼命啃书打算考研,远离陆其经常出没的一切场所,我不怕看到他,我只怕在他逐步忘却安可可的伤口上撒盐。
我以为这是结束,再没有这样彼此都试图躲藏对方的结局更适合毕业季的感情风波。可是我猜中了这开头,却猜不到结尾。我信命,或许以前不信,可是现在我信。我相信,是命运让我在陆其的生命里生根发芽,把所有悲伤和勇气都耗尽,只为了所有的痴缠都能有个归宿。
九月的南方微凉,空气里有浓郁的桂花香。梦里不断哭泣的陆其踏着落叶跑过来,越过安可可直接抱着我,眼泪打湿我红色毛衣,头皮都发痛,心却更痛。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早上十点,稀薄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打在我为陆其剪短的发梢,却意外的灼射出滚烫的温度,原来是我的眼泪。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恍惚想起安可可,这首歌是她曾经最喜欢的一首歌,而为我设置这铃声的是陆其,而且是陆其专属的铃声。我没有犹豫接了电话,因为陆其说喜欢我彪悍而且利索的样子。
我没有说话,电话那头的陆其也沉默着。许久之后他隐约的哭泣传过来,带着无法言说的悲愤和无力,和梦里一模一样。我一时间竟然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可是他压抑的哭泣那么难过,让我隐约觉得空气都带有眼泪的湿咸。
他说,天蓝,我要走了。
2012年的九月,我放弃了考研,放弃了学位,放弃了学校分配好的工作。一个人坐在北上的火车上寻找一个叫陆其的男孩,他有绮艳的凤眼,乖巧的薄唇,不说话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淡漠而霸道。
我辗转很多城市,终于找到我的陆其。他坐在监狱的一角,安静的低着头,我走过去抱着他放声大哭,他笑着说,天蓝,我就知道我见到的第一个人肯定是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爱我,也没有人比你更傻。
走的时候他用力抱我,抱得我骨头都发痛,我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处笑着说,陆其,我们结婚吧。
于是22岁的夏天蓝嫁给了杀人犯陆其,婚礼上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被通融出席婚礼的带着冰冷手铐的新郎和红色婚纱的新娘。陆其这一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穿红色真好看。
陆其的校长父亲因为贪污数额巨大被革职审讯,还不到宣判时间就喝药自杀。他为了替父亲讨回公道,失手打死去家里索要罚金的执法人员并且畏罪潜逃。
在陆其被行刑后我不顾父亲的阻挠和母亲的哭泣执意去照顾陆其的母亲,两鬓已经斑白的中年女人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的说,是天蓝吧,小其经常提起你,他说你乖巧懂事,小小年纪就会照顾家里,还说你们这婚礼啊,不做数的,他走前拖我把原因都给你们学校说清楚了,你好好读书……
后来我依旧回学校读书考研,依旧爱穿红色衣服,剪齐耳短发。我生命里全部都烙上陆其的痕迹,即使他再也看不到。
我这一生都是虚妄的,我不知道陆其究竟有没有爱过我,或者他最后在婚礼上离开时说的那句“你穿红色真好看”到底是说我,还是透过我看到年少那个最爱红裙的女孩。但是我知道他拥抱我的力度,他在电话里对我哭泣的灼热,他最后在监狱里对我上扬的唇角,这都是真实的。
在毕业后我毅然选择了监狱教师的职业,我知道这条路我注定单枪匹马,但是我不后悔,我知道,这是我的归宿。
所有的磨折都抵不过时间,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遇到一个人,他会穿过所有阻碍和魔障,眼神清明的告诉我,嗨,夏天蓝,你穿红色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