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成都平原，《山海经》记作都广之野，相传在上古时候，这里是天地的中心，为方便天帝勾通人间而长成的建木便于此发芽抽枝，树冠隐蔽三千里，树干高一万两千里直通天界。

时值民国十二年的秋天，十月望日，成都平原东部荒野有一处明显高悬的台地，长宽均有百步之遥。历经多年战乱，在兵火和血肉洗礼之后，台地早已不复往日光景，随处蔓生的杂草色泽枯黄，随意而又无奈的趴伏在台地上。

子夜时间，正是天地重回混沌，阴阳无差神鬼不分之际，星月朦胧，远方地平线上如同放映西洋画一般渐次显出数个身影，俱是黑色窄袖紧身直裾，黑色罩头兜帽，背负双手，看似不缓不急的向台地走来。目测距台地边沿近五丈远时，身影有序分开，四人守边，四人守角，四人旁观掠阵。

守护边角的八人就位之后，手臂突然以一种常人不可企及的长度伸长，小腕小臂先后突出袖管，手指不断长出，直至手掌互相搀握，而后齐步并进，蹈踩一种十分器械的舞步继续向台地包围过去，在月色的掩映下异常渗人。

贴近边沿，八人断开勾连，手臂缩回袖管恢复自然。守边的四人站定当场，双脚左右呈八字分开钉在地面上，右手五指三曲两直，似乎在捏某种口决；左手从背后摘下一面小圆盾挺护胸前。守角的四人步履不停，同样右手捏诀，左手擎出的物件像极了古代战争中武将常用的短戟，戟尖斜指地面，黑黝黝的材质上血光流溢。

“住。”掠阵的四人队里，有一领头人出声断喝，命令行动者止步。

原先守角的四人齐刷刷站定，齐眉平举短戟，黑色兜帽下露出的双眼瞳孔逐渐放大，红色的血丝从眼角漾开，很快染红了整个瞳眸，三分像人，七分像兽，凶邪之气自台地中心弥漫开来，直欲吞噬人间。

领头人抬头望天，兜帽下同样是血色瞳眸。

此时此刻，天外似乎也有感此处人间情势诡谲，凶险邪恶，一时流云乱窜，遮蔽了月华。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领头人再一声断喝，声音震撼荒野，有撕裂夜幕，摧折天地之威。

“天地初开，唯象无形；窈窈冥冥，二神混生；别为阴阳，离为八极；龙衔火精，以照天门。”余众双眸皆已赤红，低头嘶声吟诵起来，声浪先缓后急如归墟之潮，沉重且有力的淌过台地，淌过荒野，淌过天地，淌过古今。

半刻钟的时间，吟诵的潮鸣终于消逝无痕，四野归于沉寂。十二个黑衫人无动于衷，泥塑一般岿然不动，而眼中血光更盛杀意升腾。

忽然，台地中央爆发出一团白色光芒，芒刺向四周辐射。而后瞬间，光亮即消融于如墨的夜色之中，仿佛被隐藏在某处的黑暗巨兽一口吞没了。随之一抹淡影慵懒的向外随意伸展，边缘不断变幻形状，片刻之后终于凝聚成人。

一个满头乱发，双眉舒展，肩膀耸立，浑身上下不着寸缕的高瘦年轻人；他正双手交叉护住裆部，脸上努力做出凶恶的表情，妄图吓退眼前的不速之客。

“凝形之术，果然是神鬼后裔。”领头人冷哼一声。

“又是你们这群夜游虫，深更半夜搅扰我睡觉，待会儿看我怎么打你们屁股。”年轻人也不是善茬。

“光嘴上功夫了得是没有用的，先让你领教领教缚鬼技的厉害。”领头人挥手下令，执戟者攻，执盾者守，章法浑然天成。

年轻人腾不出手来，凭着先世记忆锻炼出来的本能反应堪堪避开第一轮攻击，抓住黑衫人互相换位的空隙赶忙随手扯了一把乱草，胡乱编成一圈围在腰间，以空出双手迎战。

双方交手数个回合之后，年轻人已稳住局势，拳脚身法进退有度。领头人眼见一时难分胜负，天光流转已近寅时，心中焦虑之情溢于言表，一狠心发出一声长啸。

啸声凄厉绵长，犹如百鬼夜哭，骇的方圆数里之内的蛇虫鼠蚁扰动纷纷。

“契师，不要忘了司内规矩，擅自启动惊神戏有违天和啊。”三位掠阵者不料领头人会如此不顾一切，齐齐发声警告。

“今夜缉捕神鬼后裔，无论成败，自然有我担责，你们不必惊慌。”说罢，第二声长啸继之而起，低沉缥缈，宛如来自北方天门；紧接着是第三声长啸，声音婉转如泣如诉，好似冥都夜宴上幽魂在吟唱。

三声长啸暂歇，四个执盾者仿佛被雷击一般浑身震颤，血眸中凶光乍现，接着身体惊变陡生。有的从不可思议的部位长出手足，遍体满覆茸毛；有的在肩膀上冒出两颗头颅，面容扭曲丑陋；有的身形猛然高长，铁塔一般向年轻人压下。

窄袖紧身直裾被新生的肢体撑破撕裂，布料像黑色的蝴蝶一样到处翻飞。

“追了我几个世代，没想到缉异司的夜游虫也人鬼不分了，白白枉费两个老不死的用心。”年轻人心里已经发毛，生怕被对手识破，嘴里仍在强装镇定。

变异的执盾者无痛无惧，一味的死缠乱打，在执戟者的配合下终于用盾墙将年轻人困住。

三位掠阵者眼看大功告成，也顾不得再去纠缠领头人的违规之举，三人六手彼此牵连，不同于之前同伴手掌搀握，他们勾连处的手指已经退化成一肢，通体血红，静脉凸起，狰狞的如同老树的虬根，此时三人的上肢相接，看起来就像天然长在一起，整个形构就是一个人形囚笼。

传说中，冥都土神后土座前有神荼和郁垒专司缉查为害人间的妖鬼，缚鬼阵法后被仓颉记录，称为惊神戏，凡败于惊神戏的神鬼妖物都囚之以血牢，相传血牢的第一个祭品是逐鹿之役败于黄帝之手的蚩尤，没想到血牢却真正是以血肉筋骨结体而成，奉献血肉的神或者鬼称为锁枢。

执戟者将这年轻人的手脚都禁锢住，然后押入血牢，随之舒展短戟，两两前后衔接，组成两件长戟。一件长戟从第一位锁枢的前腰刺入，后背突出，再刺入第二位锁枢的前腰，从其后背突出；另一件长戟从第三位锁枢的前腰刺入，后背突出，再刺入第二位锁枢的前腰，从其后背突出，和第一件长戟结成犄角，紧紧枷住猎物。

已换身为锁枢的掠阵者在整个过程中不出一声，唯长戟刺入和突出的创口有黑色液汁滴落在枯草从中。

“看出来了，出动这么大阵仗是要押小爷去桃都山吧。”年轻人毫无阶下囚的自觉，仍然有一句没一句的自说自话。

“小爷皮糙肉厚，哪位山神咬了一口一定会崩坏满嘴牙齿，可别怪我没提醒。”

民国十二年十月十六，卯时，成都平原东部荒野上，远远望去，有一行九人，五人着黑衣，其余四人赤身裸体，后面跟着一辆样式古怪的囚车，无轮无辕，车后无辙，这支诡异的队伍迤逦前行投北方而去。

据《山海经.海外南经》记载，自盘古开天地之后，有天神聚阳气化为十二神人，在昆仑山的南方地域为黄帝值夜，昼隐夜行，后世代有人在旷野中偶遇过，传开之后叫他们“夜游神”；同样的记载也见于《山海经补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