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个有可能存在,也有可能不存在的世界,我抱有一丝好奇,一丝恐惧,一丝疑问,会想问太多的“为什么”,也会反反复复和自己说“没什么”。所以对于生命的逝去,我经常会说很多的祝福,也有时候会有一些惊恐,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奈,再更多的是从无奈中去探寻希望的努力。
至今我也没能完全明白,为什么对于两个人的结合,新生命的诞生,旧生命的消亡都要举办隆重的仪式,在我看来,这些繁文缛节隆重仪式更多都是给别人的热闹,并不是真正自我的需求,我认为的生命应该是轰轰烈烈的过程,静静悄悄的来去。感谢父亲的开明,在母亲逝世时候只邀请了最近的几位至亲,简简单单。母亲一直到最后都非常平静,2022年过完正月十五,在她第6个本命年刚开始2月16日的凌晨,她如同一支逐渐燃尽的蜡烛,最后烛油摊开,烛芯倒下,微弱的生命光芒就此消失了,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她虽然非常聪明,却没有努力学习;她的一生普普通通,甚至有点糊里糊涂,但她也基本不与人争,逆来顺受,偶尔小小反抗,不能反抗的就此收缩或者接受。母亲家本来家富,但她出生前家中遭了盗匪从此家道中落,我没见过面的外婆甚至可以通灵,作为姐弟5人中最小的女儿深受她母亲疼爱,虽然家道中落出生时候仍为她备下豪华嫁妆,但在她年幼时候一场大火将家中烧得颗粒不剩从此赤贫,可是因此得福,解放后成分评为贫农,上到初中遇到文革,蹉跎几年,普通话也说不好的母亲竟然成了小学语文老师,但我和哥哥识字早倒是沾了母亲这个语文老师的光。
这些我出生前的掌故还有我也没见过的爷爷开了个染布作坊,辛苦一生积攒了花钱几担,解放前正准备买地还没买成,解放后认了个成分小资产阶级,他去世早,文革被批斗时候奶奶一个手指终身残疾,而小姨娘(奶奶最小的妹妹)嫁的更好,两个大拇指都齐齐勒断了的。父亲家至此也是一贫如洗并且成分不好,亏着奶奶一个小脚老太拼尽各种努力一家老小没人饿死。父亲工作后在电影放映队,到处走街串乡去放电影,从而认识了母亲。父亲自认家里成分差,条件好的对象也不敢去处,母亲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成分的价值,看着父亲人好,再到家里看看房子很大,婆婆人也不错,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母亲,给亲友发了点水果糖,就此成亲了。
母亲在40多岁时候办理了病退,此后20多年,她每天乐呵呵去菜市场买大堆非常新鲜但根本吃不完的东西,在沙发上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看”电视到呼呼大睡。她从来也知道人言可畏,处理的办法就是除了家人,不交任何朋友,不去任何圈子,虽然我至今听到的诸如“财多累己,吃饱伤人”一般通俗又智慧的话多出自母亲的口,但就在这样的日子中她的智慧早已锈迹斑斑,深深锁住不能再开启了,只是偶尔会迸发一两句贴心的话:“我儿子在上海太可怜了,如同一只小蚂蚁,谁都可以上来踩踩”,“你在上海真不容易,如果一个事情好做,别人早就去做了,你哪里抢得过别人”。
母亲是从2019年开始病重的,我关系特别好的师兄他母亲病重的时间差得不多,我们俩就经常在一起讨论这些问题。前天他给我发来一句话:父母是子女和死亡之间的一堵墙。目睹了母亲的最后三年,我想,没有比这句话更好的形容了。
想做的事赶紧去做 好让一切来得及
在我4年级时候母亲学校分2批去北京旅游,第一批回来听着他们的分享,期待母亲赶快也去,能给我带礼物,能给我讲过山车。可是第二年刚好遇到80年代末北京不太平,从此首都就只是母亲的念想。大概也是那几年,她还有次可以去成都培训的机会,可她想着她人走了,家里三个男人饭也没人做,她又放弃了那次机会。所以在我从体制出来前,除了来上海和我住几天,母亲是没有正规出省旅游过的。
都说旅游是从一个自己呆腻的地方到另一个别人呆腻的地方。其实这就是人生体验的本质,我们生活在云南,对原始森林什么是没太多感觉的,但是对书本电视上一直出现的大城市充满向往。我的疆域比母亲大些,足迹能到之处我都满是好奇。母亲的念想没那么多,只是首都、香港深圳等处。
还在上班时候,基本2年一次休假,我的假期算很多的,虽然每次不让休完,也能有20天时间,那些年,除了刻意订个间隔八九个小时的转机,到转机地的城市走马观花一下,别的时间都回家陪父母。可是十多年前的某天,在家中的院子里算了笔帐,如果一直只是维持这样的频率,陪伴父母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决心从体制里离开,就是那时下定的。
可能有人会问,你怎么这么笨,可以休假时候约好一个地方,带父母去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父亲对母亲不喜欢已经很多年了,只是傻乎乎的母亲不知道。而我妈是极其极其笨的,自己一个人坐个车都不会,更别提哪里去会和了。
2017年3月,组织刚谈完话,马上就订了回去的票,三周时间,保姆一样带着母亲成都、重庆、青岛、天津、北京,了了童年遗憾,也了了母亲去首都看升国旗的心愿。带母亲出门,太累的旅游景点不是重点,但把住的吃的标准尽量好一些,看着经济很紧张的我,哥哥说,住普通一点也没啥,没必要五星几星的。过了几个月,我又邀请了父亲带了儿子西边走了一圈,也是三个礼拜,父亲一辈子经历是多些的,儿子未来机会多,标准也就比我自己一个人的穷玩好一点。母亲一辈子没体验过太多,不管问她,“想不想吃这个”,还是“想不想住那个”,她也总是兴致勃勃:“想”,“住”;每到一个地方,“这个好不好吃”,“好吃!”“还想不想再来吃”,“要!”总是心满意足的样子。
第二年,带全家人坐了趟游轮去日本,虽然下船一圈走马观花,母亲第一次出国也算是和我去的。如果问我离开体制最大的动力和勇气,无非一个为了时间,一个为了钱。我幻想了自己最不能接受几个场景:父母走了,想带他们去的地方没去过;儿子大了,我因为没有时间陪伴和我情感疏离;父母有一天住院,明明有希望,可是因为经济不得不放弃;儿子很努力,某一天和我说想出国深造,我告诉他爸爸没钱,要不别去了吧。游轮回来,父亲先回家了,母亲留在上海看病,她几十年的高血压,十几年的糖尿病,自己生活又不注意,各种并发症其实已经很厉害了。本来以为很快她那已经快失明的眼睛就能手术,没想到血糖一直控制不住,最后前前后后拖了半年。就在那段时间,孩子少人照顾,创业压力巨大,医院在杨浦新华,住在宝山淞南,孩子在宝山上大,几个事情一压,我的焦虑症就蹦出来了。母亲一辈子依赖人惯了,有时候我情绪不好,会和她谈能不能自己在家等我,但要出门办事,不忍心留她一个人在家,问她想不想去,她也总是兴致勃勃说要去。幸好母亲天真朴实,面对我的客户合作伙伴,她都由衷赞美,每次吃饭也赞不绝口,大家都很喜欢这个老太太。大部分时候我都在家给她做饭,那段时间最安慰的就是晚饭时候她陪我喝上一口。我心里也默默地想,能够有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吧……
我哥哥是个个体小生意经营者,他随我妈,对身体极其不重视,也是一身毛病,比起正规的健康知识,他们俩都更爱各种各样奇怪的偏方。自己做生意,时间特别缺,就过年店铺关几天。他一辈子最大的心愿是有个房车,走到哪里住到哪里,母亲每次谈起来也说,“你哥说,妈妈,我用房车拉你去哪里哪里,你会晕车,你就坐前面”,很开心的样子。现在母亲走了,哥哥的房车还不知道在哪,反倒收拾护理床时候,已经脑梗过的他幽幽地说,“要不晚点收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用到了。”
母亲特别想去的还有深圳和香港。摊上个笨笨的妈妈,治完病,我又保姆着她,广州、深圳、香港、澳门、珠海三个礼拜,绕了半个中国送她回家。户籍原因,香港澳门她是只能跟团的,那时候,她还是个可以小跑着去抢不会晕车位子的人呐。
人生并不一定都需要活得明白
我一直信奉“吾生有涯而知无涯,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至今仍想,如果不是因为我,母亲也许能再多活几年的。在上海的那半年,我按照自己的理解,用尽各种办法给母亲传经送道。母亲是个聪明的人,她只是几十年懒得用脑,所以才变得迟钝糊涂,在我的人生定义里是不能有这么不求上进的人生道路的,我对她劝解、对她吼叫,甚至暴怒,像个大铁锤,想砸开她这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最后我算成功了,砸了半年,她这把锈锁总算被我砸开一丝,透进来点点智慧的光。她人生的追求就是爱她的老卫,她知道了爱要表达,爱要用老卫需要的方式对老卫好,她满怀希望的回了家,总算知道了老卫已经不爱她快20年的事实。
母亲的世界就是从那时候崩塌的,我后来回去,听她絮叨,父亲对她好些时候,她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于是憧憬各种场景;觉得父亲不好时候,她想到的都是如何跳楼,要么哪里可以出家做尼姑,她总是可怜兮兮,“我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最好的姐姐也不在了,娘家也不能回了。”问她,你还有儿子,还有孙子孙女呢?问了很多次,她都想不到。
父母年轻时候,父亲对母亲是体贴有加的,母亲身体不好不能碰冷水,分居两地的他每周收走我们的衣服洗干净第二周带回来,打个洗脚水那是常事,甚至冬天天冷时候,父亲会把尿盆端到床上。我们卫家的干劲继承自奶奶,父亲极其能干,会干,苦干,实干,但是他不会语言表达,不知道与家人同样需要教育斗争与融合,宠溺会毁了孩子,同样会毁了妻子。母亲不懂得营造温暖的家庭,父亲逐渐失落,逐渐失望,进而一步步躲避。母亲只知道傻傻的,以为一切都还一样。
身体不舒服了大半年,我总算知道自己碰到的幽冥对手叫焦虑症,离婚净身出户时候没有和父母说,跟腱断了手术时候没有和父母说,打电话告诉我妈,“我得焦虑症了”,我妈在那边说“你爸不爱我了。”
世界崩塌的结果是对身体本就不注意的母亲更不注意,高血压糖尿病药不知道吃,随着心情身体时好时坏,大部分时候就在床上躺着,白天黑夜的,白天黑夜都不知道。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快2年,促使我回去的,是她一张躺床上的照片,人已经不能起身,在喝碗粥,是用根喝奶茶的吸管,气息奄奄。
而我每次和哥哥父亲电话,家里好不好,都是好的,报喜不报忧的不仅是我,他们也是。
因为要买家具,哥哥直接给我介绍了金佰利的老板赵总,金佰利只是他旗下知名度比较广的品牌之一,有很大一份产业。我很惊讶,为什么我认为那么不成功的哥哥介绍过去的我赵总会亲自来陪,而且那晚我俩喝得酩汀大醉。我问赵总为什么,他说,第一,因为你是卫星的弟弟;第二,卫星虽然没多少销量,但他是我创业后最早支持我的人;第三,你看你哥憨憨的,无论什么事,他都特别容易满足。
母亲入葬后的第二天,我去异龙湖散心,湖边遇到一位结帐篷的隐士,也是奇人,就随意聊了半天。这么多年,我的焦虑症一直没有痊愈,如同一个魔鬼会时不时钻出来狠狠折磨我。对于我而言,这个毛病的产生内因主要是我一直想越级但又没有足够智慧和能力的巨大落差,诱因就是当年陪母亲看病期间各种困难扎堆扑来,但一直没有痊愈,其实是因为自我那“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闻道,世界,人生,人性,我探索了一层又一层,深了想更深。闻道,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哪里得法门。那位隐士比我走得更高、更深、更远,我们都极其喜欢弘一法师,他也和弘一法师有几分神似。他告诉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有多高,魔就会有多深。他身边已经有很多朋友,走火入魔,疯了。”
我问他,“你说弘一法师最后得道没有”,他说,应该得了。我以为,弘一也是没有得的。
我不应该给母亲带去那一丝智慧的曙光,这丝曙光让她看到某些她无法接受的真相,但遗憾的是,她完全缺乏应对真相的能力。这个问题我和哥哥父亲谈了很多次,其实每次都怀着愧疚,在我们家里,我是那个不安分的孙悟空,经常弄出的事就是家里的大事,但家里所有人,包括母亲,从来不责怪我。关于这件事,只是哥哥说了下:“糊涂点有糊涂点的好。”
我知道这个部分一定有很多人看不明白,简单点说,不是那根葱,就别去做那个菜,或者不是那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求道,也许不适合所有人,有些人,糊涂点好——包括我。
生命最大残酷在于最简单的小事也无能为力
母亲也许还能再多活两年,这是我的另一个遗憾。很多年前,我在想到父母身体时候,就想要有办法让他们更好些,特别是母亲,她是家里最会喊疼,得到大家关注最多的那个,我想糖尿病高血压一定有办法的。随着我自己的身体到处产生问题,更认真走上自救之路,其实办法真找到了,这就是以营养为核心的生活方式,特别是在这个过程中还结缘了世界最顶尖之一的营养素。幸运的是,经济上也能承担相应费用。
在我的家庭里,我和父亲是一派,爱学习,相对自律,父亲从不舍得花这个钱到接受到现在顿顿不离,也是充分受益。生活方式其实是以吃为核心构成的,日常合理饮食+营养素是最完美的搭配,辅以情绪、运动、作息,健康的概率一定大了许多。可是,即使亲哥哥,“和我一起来学营养吧”,“有事,没空,你给我讲”……各种理由总是困难万分。母亲是听我的话的,比父亲还更早接受了营养素,可是我回家时候一看,大箱大箱的东西落满了灰尘,按照用量就知道吃了上顿没下顿,母亲还遵照我的吩咐分包了东西——可是是餐巾纸包的,直接放在空气中,会氧化她也不知道。再后来,她都不分白天黑夜了,对她的疾病来说,更重要的高血压糖尿病药都不知道吃,更何况营养素呢。
第二年,收到她喝粥靠吸管的照片,我赶回家,陪护了她两周,和哥哥讲,人不能一直躺着的,躺一天肌肉流失3%,他说,“哦哟,我们都不知道”,我哥的“哦哟”还有,为什么你的血压会那么高也不知道吃药,“看老妈高血压这么多年没事,以为高血压没有事”。就那两周,我才知道了母亲这两年心情的起起伏伏,才知道她床都无力起来最大的敌人不是疾病是情绪。母亲吞咽颗粒状的营养素已经吃力了,那两周里,我每天把营养素研磨成粉,和益生菌、纤维素、蛋白粉一起打成糊状,监督她吃;摄入如此,情绪主要让她摆脱父亲,逼着母亲说:“老卫,我不爱你了,我不要你了!”可母亲哭了,“我不舍得呀……”
就这样靠着营养和情绪,母亲能和我出门吃米线,能散步,自己走上一两百米,能拉着栏杆努力上楼,能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有一天晚上,她又和我说起多年前算命的事,我说,算命说你70是道坎,你看,你70过了,没事了。她说,不是70,是72。我心里有点咯噔一下。
母亲燃起生活的希望,身体也就一天天好了起来,家里为她请到个阿姨,两个人很投缘,我们一家都挺高兴的,好起来就好。可是就过了几个月,我哥来电话,平时我哥和父亲都很少给我电话,所以接到他们的电话我总是心惊胆战,每次没事才放心。这一次,真有事,母亲突然半边身体不会动,送到医院,说是脑梗,治疗了快一周了,他们才决定告诉我。母亲这水平可以当语文老师,足见老家的教育水平,医疗水平也如同教育一般相当落后。考虑了一天,和家里商量送昆明治疗,当天夜里联系了昆明的师兄,马上帮忙安排好了医院,第二天就入院了。我也赶回去,一家人都在医院陪着,也有不少朋友来看她,母亲心情挺好的。
那时候其实感觉母亲已经不成人形了,今年再看到她才知道那时候还足够好。那时候她抽血很难抽出,打针血管也找不到。我和哥哥说,要保重呀,不然就是妈妈这样。治疗了几天,有明显好转,瘫的半边能动了一些,出院回去后又多请了一位保姆,他们给我发来视频,活动得越来越好,搀扶着也能站起来了,母亲也争气,积极锻炼,争取康复。以为她会好起来的时候,母亲再次脑梗了,我们也是这次才知道,第一次脑梗可以溶栓,第二次不能溶了。这次,不仅她的意志垮了,我们也垮了。出院在家里,考虑专业性问题,送母亲去了外地的康养中心,条件非常好,老家人还能去探视,可因为疫情,我几次想去都不行,医院说了,你外地的来,宾馆都不会给你登记,进医院一定不可以。医院每天都会拍照片到家属群给大家看,母亲总不见她笑,也不见她说话,渐渐的,集体活动里,一直看不见她了。
父亲虽然不爱母亲了,但他一直尽责,最后的这两年,生活起居主要是父亲照顾。问哥哥母亲怎么样,他总说,就那样。还是父亲敏锐,今年年初时候,父亲大概已经感觉到母亲时间不久,接她回了家,一家人能再可以照顾照顾她。父亲感慨,医生说母亲是整个中心“最乖”的病人,所谓最乖,其实也就不会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照顾。
在家时候,我寄希望于哥哥,能给母亲配好营养素,我回到家,药品齐全,营养素没有,我知道这是平时的状态;在医院,希望护士给母亲喂吃,带去的东西基本全带了回来。
虽然没有如果,但我仍想,如果母亲自己注意调整些,她可以多撑久;如果她营养保障好,她状态能更好,可是,就是这看着最简单的事情,却无能为力。
关于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父亲曾说,“这营养素,能每天坚持吃,也挺了不起的。”是呀,看着如此简单的小事,其实因为频率高,自己都做不到,何况给别人保障呢。我也常和父亲兄长说,母亲是家里最幸福的人了,她生病,一家人都在,能使上的力大家都在使,她自己虽然不争气,但是她善良,福报也很好。我们其他人,应该都没有母亲这么好的运气了。
能吃能睡能动已是莫大的幸福
最后弥留的日子里,母亲神志一直是清醒的。我回到家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成人形。母亲正常的半边还稍微正常些,不能动的半边完全就是皮包骨头了。看得出来,母亲时常很痛苦,她经常处于睡眠状态。这些时间里,她每天的吃饭喝水就是家里的大事。母亲已经只能进食流质,为了试温度,我也会尝一点,各种食物混在一起,破壁机搅拌后的那味道,要作呕的感觉。这一顿如果母亲能吃得多一些,一家人都很高兴,如果她没有食欲,只能吃几小口,大家也都觉得情绪沉甸甸的。喝水也是,各种方式尝试下来,用吸管最方便,可是她特别容易呛到,呛到之后咳嗽的力气也没有,非常痛苦,每次喝水,总是心惊胆战会不会引发呕吐。越往后,母亲的食欲越差,每吃一口,都要用尽浑身的力气。
解手更是大问题,母亲已经完全回到婴儿状态,只能用尿不湿,可是她咽食物都费劲,哪里来力气大手呢。所以哪天她能顺利解手一次,也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回去前,我一直很担心,照顾母亲我是否会有心理障碍,毕竟我们有性别差异,之前想给她洗洗内衣裤都不好意思;在想要擦屎擦尿我是否能下手,毕竟儿子都要避着我小便了;在想我耐心差,会不会忍不住像以前一样责骂母亲,她现在肯定更不听话了……20多天下来,我发现原来自己照顾亲人是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的,喂水喂饭、擦身换尿布,给她盖不断被掀掉的被子。最主要的,责骂的话一句也出不了口了。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母亲其实没给大家添太多麻烦,她除了吃喝拉撒,其他大多数时候她都静静的躺着,和她说话她也是偶尔回应,大部分时候是不回应的。唯一的一次落泪,是给她讲到孙子的时候。因为陪伴少,儿子和外公外婆很亲,和爷爷奶奶感情普通,但老人不会因为见得少就少了感情。
最后的陪伴是单调甚至有些枯燥的。看着母亲的样子,大家其实都有了准备,无非什么时候的事。正常人吃喝都是享受的事,但对母亲来说,每一次吃喝都是受罪,她这个时候多在世一天就是多忍受痛苦一天。她坚持了这么久,其实是在宽慰我们,照顾她,我们能尽心,能少留遗憾,能让自己觉得尽了该尽的责任,但对母亲来说,她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年三十的晚上,让哥哥和父亲吃完饭都回去了,我陪着母亲,母亲静静的。那一刻,我觉得空空的。到了跨年,烟花爆竹响彻一片,母亲醒了,静静的看着窗外的烟花,我知道,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了。
母亲在康养中心时候电话,我逗她,赶紧努力,我们再去吃什么什么,她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了;我再逗,赶紧努力,我们再去玩哪里哪里,她摇摇头,哪里都不想再去了。这次再问母亲同样的话,她干脆都不回答了。
镇定如山的父亲也会慌神
有一个晚上,给母亲盖被子,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很微弱的点点头,那几天,母亲吃喝都很少,赶紧倒了水,一口、两口,第三口就双唇紧闭滴水不进,伸手在鼻孔下,也感觉不到气息。我慌了神,想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给父亲哥哥打电话,再过了一会,看到母亲胸口起伏,才放心下来。
最后那几天,我其实准备回上海了,父亲犹豫了一下,你要不晚点走?我说我应该很快,3月就再过来。我问父亲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他说也不好说,在康养中心有时也这样,几天吃不下东西,过几天又好了。有几次母亲实在只能吃小小几口,父亲抬头看着我,眼神有些慌乱,要不要送医院?
父亲这一辈,小时候能吃口饭就是好的,一辈子经历过几次生死,但不管什么时候,父亲总是镇定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慌神,这一次,是唯一的一次。事后我想,最知道母亲状态的其实还是父亲,他一定知道母亲这是最后的时间了,送去医院,也许会多得几天,但也于事无补,还要多受很多痛苦,不去医院,不知道家人会不会自责。和哥哥我们都交换了意见,不去了,去也没有意义了。
我是正月13晚上出的家门,先去广东,正月15的晚上,父亲电话我,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他说母亲的头好像没有力气,扶正又歪朝一边。父亲他们从来怕给我添麻烦,不管到了什么情况下都是,我知道母亲就是那一夜了。父亲没说,我也假装不知道,接完电话订好回去的票,我和自己说,赶快睡觉,赶快睡觉,不然就睡不着了。
第二天早上8点多,我在高铁上,父亲电话来,问我到哪里了,这个电话响,我知道是和我确认信息的,他说母亲昨晚走了。心理准备都是做了好几年的,这一刻来了,仍觉得喘不过气,焦虑症又发作了。幸亏车厢很空,我找了个四周都没人的空位坐下来。中午饭点到时候我点了份饭,吃得颗粒不剩,母亲不在了,活着的人,最需要的是照顾好自己!
我们的家庭,已经有很多年沟通不顺畅了,一件事情要父亲母亲哥哥都知道,我得分别给他们仨都打电话,他们互相之间很少交流信息的。后来分别和父亲和哥哥了解,那天母亲其实胃口也很差,但父亲特别有耐心的喂了一个多小时,是多天来吃最好的一天。父亲和哥哥给母亲擦了身体,人也是干干净净的,而且特别难得的是那天还解了手。父亲给我打完电话,哥哥让父亲回去了,母亲是半夜完全没有呼吸的,她过了一个完整年,给她的家人过了一个完整年。再过几天,正月二十就是母亲生日了,她真的没有等到自己72周岁的时候。兄弟2人里,我和爸爸更亲,哥哥和妈妈更亲,他们互相心疼,互相糊涂,互相体谅,母亲一直更操心的其实也是哥哥。母亲走时候,哥哥完全没有我一般的慌乱,他甚至没有半夜喊醒父亲,他就坐在母亲的身边,好像母亲只是睡着了一样。
前几天看《人世间》,周母脑溢血时候周秉昆这个老幺也没通知父亲哥姐,一个人扛了几年,通知了也没有帮助,除了大家都添些烦恼。母亲走那天我只掉了几滴眼泪,但看到这一段时候,想到哥哥坐在母亲的身边,泪水抑制不住,喷涌而出。
哥哥说,妈妈走得很好,神志一直在,吃的吃了,拉的拉了,我摸摸她,温度还在,就是睡着了一样。我想,妈妈遗言都没留一句,她一定很放心。
父母是子女和死亡间的一堵墙
在我家,很多人还是想土葬的,包括母亲。一向节俭的父亲为了满足母亲,早几年就花大价钱立了他和母亲的“生基”,这也是我佩服父亲的地方,平时能省就省,一定不能省的他能下大手笔。母亲开心的带我去看过,山清水秀的。可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只是安慰母亲的,风景虽然好,但是那个地方孤零零的,母亲本就不会和人打交道,孤零零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心里是滋味。两年前,我约了父亲哥哥一同去西安,一是和哥哥摊牌下父亲再建家庭的事,一是商量母亲的后事。父亲担心哥哥会不会反对他的新家庭,我让父亲放心,哥哥我是了解的,我们都很希望父亲能幸福;母亲的后事大家心意都一样,火化进公墓,左邻右舍多一些,热闹点,母亲也不至于太孤单。
关于这一点,父亲更是通达,他曾和我讨论,最好骨灰都不要留,走了就干干净净的,如果那边真还有个世界,他一定也可以再凭双手干起来。
“反正三代之后都不会有人记得了。”
“可是如果你阿姨想给我办后事,那你们就顺她心,办一下。”
我思考死亡这么多年,还没有父亲的通达。
在这里也要感谢一下父亲后来找的阿姨,作为一个女人,不仅支持父亲照顾母亲,而且每天还给母亲做饭,能够如此,我们已经非常感激。
殡仪馆做好准备,母亲穿着寿衣,小小的一个,眉目很安详,仍然是睡着了的样子。我摸了摸妈妈的脸,还是和有温度的时候不一样了。这一天,我一直说,我不哭,我不哭,我要开开心心的,母亲总算不用再受病痛折磨了。除了我们一家,只邀请了父亲姐弟两家和母亲关系最好的姐姐的6个子女,这也是我很高兴的,其实如果可以,我们一家就够了。不过,互相疼爱的人,他们来了也好。母亲进了炉子,点火时候阳光突然照了进来,整个房间“哗”的瞬间亮了一下。一直觉得母亲有些神奇,我相信她去了天国。
再拖几天,我回了上海就爆发了最大规模的Yi 情,计划的3月或许就不行了;拖更久,或许家乡也要爆发yi 情,母亲基础疾病这么多,她如果感染一定吃不住。
一辈子,我都在批评母亲糊涂、不思进取、不争气,可是就这么笨拙、糊涂的母亲,她在最后的日子里,仍然用自己的身体教导我,不爱护健康,最后会怎么样,死亡,会是什么样,亲情,会是什么样。人都爱婴儿,因为是新生、是希望;人都不喜欢老人,因为是负累,是结束。母亲让我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怎样形同枯木,一个人是如何扎不进针、抽不出血,一具肉体,最终是如何化为灰烬。糊涂的哥哥,也终于开始听一些我们的话,调整饮食和生活习惯,母亲已经是活生生的前例。
与母亲的离去相比,我更惧怕父亲的离开,哪天父亲走了,虽然我也能不再惧怕死亡,可是,最疼爱我的亲人,最支持我的后盾、最优秀的导师,最能说心里话的伙伴,我也不再有了。
那个时候,也到了我直面死亡的时候了。
生命是生生不息的流转
我想着,儿子和奶奶感情是不深的,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我甚至没给他打电话,只是发了个消息。还是儿子给我回了电话,好好的痛哭了一场,“人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如果不是疫情,我一定会带儿子回去,照顾他的奶奶最后几天,看人如何变成一具枯骨。这个世界,有生,有死,这才是正常的。初中的儿子时常会和我讨论死亡的问题,我很喜欢孔子的回答:“未知生,焉知死”。中国人从来忌讳谈死,这和孔子的回答其实是相反的,中国人忌讳的谈死,其实是觉得不吉利的一部分,所以我们怕死,更避讳死。儿子比我幸运,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只见了奶奶,奶奶走时候家里“怕影响我工作”没通知我,儿子4位老人都见到了。如果他完整见过4位老人,再加上父亲我的离世,他一定不会再对死亡心生恐惧。
我和哥哥,哥哥是在父母身边尽孝的,因为他,我能安心在外奋斗。父母对我,一直只管投入,不管我能回报他们什么。看着我的儿子,他目前已经超越了他父亲在每一个同样年龄阶段的我,其实我是一直倍感欣慰和骄傲的。如果我养的是女儿,或许我会希望她不要走太远,我也可以尽量羽翼着她,可是对儿子,我希望他在这个世界里能飞多高飞多高,能走多远走多远。我设想过自己老年时候,也许会很孤独,儿子也不会赡养我,也不能尽孝,可是我愿意,养儿子,就是最好要超越自己的。《人世间》的这段我也很喜欢:“孝分为两种,一种是养口体,一种是养心智。所谓养口体,就是在父母身边,照顾吃穿,而养心智,则是功成名就,让父母很欣慰。”养儿育女,这个解释很好。
儿子才13岁,一米八了,我在他身边变成了小鸟依人;哥哥家还有2个女儿,当年父亲母亲都穷叮当响,孤身两人几颗喜糖成了家,现在家庭聚会,济济一堂9口人。孙子孙女这一辈,再没有计划生育限制了,未来人数可能还更多。
人都是基因的奴隶,基因的第一要务是延续。我不知道在我的血脉里,曾流淌过哪些祖先的故事,我同样不知道在以后的血脉里,还会发生哪些后代的故事。母亲的一辈子,或许平平淡淡,或者糊里糊涂,可是她的血脉,就这样一代代,延续了下去。
味精,2022年2月-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