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在河边见过你。
那时候是早春,冰雪刚刚溶尽,荷和菱角还在沉睡,芦苇茬上的荒叶在料峭的春风里摇摆着一面面灰黄的旗帜,像一个穿着旧衣服的老人在河床上打盹。
你细细的嫩芽已经冒出了水面,在满目枯黄中耀眼地醒目着只此青绿。
醒那么早,像是候在河边等人。等谁呢?是在等我吗?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搅扰了一池春水,误了如梦佳期。
花婶说,二奶奶就是把小女儿扔进那条河里的。
“都两岁了,能说会道的,就是不会走路。二奶奶抱着她,娘儿俩一路说着笑着,到了河边,扑通一声扔进去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我从此总是听见小河哗哗的流水声,和天使银铃般的笑声,那声音里竟然没有一丝丝的悲伤。
小河无名,却源远流长。源头马渡堰曾流着千年前召父渠的水汇入溧河,经白河古道顺流而下,自成一条纤细的脉络,由北向南沿着村庄的边缘延绵逶迤,把一块一块相同颜色的土地和房屋隔离成了一个一个不同名字的村庄。
小河是村庄的命脉,人们在它的流淌中感受到了生命无尽的活力。它不只让这里的农田能够茁壮生长,还在水中繁衍了鱼虾,在岸边绽放了花朵,引来了蜜蜂、蜻蜓和蝴蝶,也引来了捉蜻蜓抓鱼虾的小孩,滋养了烂漫童年的清凉和乐趣,生生不息。
你和我,就生长在这条生命线上。是偶然还是必然?所有的遇见都是定数。
夏天的时候,菱角的碎小白花还安静散落在河面上,你细细的茎叶已经茂盛得如芦苇一样葱茏,在近岸处铺张着远古的绿色,如波如浪。叶子挺拔得如同一柄柄出鞘的宝剑,指向水天一色的苍茫。远远看去,像是河边浮着一片墨绿的云,飘在将雨未雨的天幕。
有人说,这是水剑草,因为叶子像剑,又长在水里。
还有人说,这是毛蜡,因为圆柱形的花像蜡烛。
我叫你“茅辣”,可能是因为叶子像茅草,又有微辣香气的缘故吧。
就这样“茅辣”“茅辣”叫了好多年,直到多年后的有一天,在园林的水景边见到你。你挺拔的绿叶伫立在假山下的鱼池东侧,荷花娉婷摇曳着在西侧与你遥遥相望,一动一静,在微风中禅意尽显。
《本草纲目》曰:“菖蒲,蒲类之昌盛者”,菖蒲为花草四雅之一,与兰花、水仙、菊花,并称为花草四雅。文震亨《长物志》有载:“花有四雅,兰花淡雅,菊花高雅,水仙素雅,菖蒲清雅。”四雅当中,唯菖蒲能小隐于野、大隐于市,故被骚人墨客誉为“天下第一雅”。
菖蒲?原来你就是菖蒲!
我知道兰花、水仙、菊花,也知道水剑草、毛蜡或茅辣,但却唯独不记得菖蒲的名字。
“忍苦寒、安淡泊、伍清泉,侣白石”,菖蒲独具文人气质的风骨和清香,被誉为山野隐士。不以色好示人,不以花香诱人,超然物外、隐逸绝尘。让屈原、苏轼、吴昌硕、齐白石等古今文人宠爱不已!
“菖蒲”,这真的是你吗?!
这样郑重的称呼似乎被时空隔出了辽远的古意,我还是喜欢叫你的小名:茅辣儿。
在小时候的河边,一身平民的青碧,开着穗状的花,褐黄色蒲棒,像是一只只毛茸茸的蜡烛,点亮一季忧伤浅浅的秋雨。
:你不知道那时候你很美吗?
:不知道啊。
:你不照镜子吗?
:镜子也会骗人的。
那个声音穿越时空如约而至。
深秋季节,白发如层林尽染,风过之处满目皆是过尽千帆的中年之味。一杯老茶伴一盆郁郁葱葱的菖蒲,在案头讲着经年的故事。
大姐与男孩同住一个寨子里,小时候同班上学,长大了一起演样板戏。她演李铁梅,红袄红裤红头绳,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美眸轻动,流光四转,勇敢坚强地亮相出“一颗红亮的心”,不知道多少人为之灵魂颤粟。
他演杨子荣,浓眉大眼威武英气,一声“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令人热血沸腾,荡气回肠。
俩人互生情愫,一个非他不嫁,一个非她不娶。她的父亲捶胸顿足,也阻挡不了自己的掌上明珠为爱赴汤蹈火。大姐不惜断绝父女关系,也要与那个他一起冲破琐屑世俗和势利的枷锁,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知道多少年后,生活教会她明白戏里的精彩终不抵戏外的人生,自己当初执意要嫁的竟然是那个杨子荣,而绝非那个他!
眼见都不为实,何况镜子!镜花水月里临水一照的镜子啊,成了多少人终身不愈的暗疾。
大姐最终把自己活成了一株菖蒲,从根到梢都熬制成了一味中药,镇静抗惊、开窍豁痰、醒神益智。
在初冬的午后,暖阳缱绻,喝了点老友泡制的荔枝酒,微醺中又听见了小河哗哗的流水声,还有天使银铃般的笑声。
一丝丝的悲伤终于穿越恐惧的雾霾弥漫在满眼氤氲的水气里,那是小河边的茅辣绽放出来的第一缕新绿。
菖蒲花语是信仰者的幸福。完美生活的信仰,就是努力活着,每一寸光阴都要珍惜。
养一盆菖蒲吧!以宗教般的信仰去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