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让山峦穿上白衫时,他们拉着爬犁去拾烧柴;暖风使山峦披上嫩绿的轻纱时,他们赶紧下田播种山峦一层一层地由嫩绿变得翠绿墨绿时,他们顶着炽热的太阳,在田间打垄间苗锄草和追肥;而当银光闪闪的霜充当了染匠,给山峦罩上一件五彩的花衣时,他们就开始秋收了
金井是个小农庄,只有十来户人家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从来没有事情能阻止得了秋收,但今年例外,一个收浆果的人来了
秋收刚刚开始,一辆天蓝色的卡车摇摇摆摆地开到了金井这一带的路坑坑洼洼的,所以这辆车虽然不少一只轮子,可走起来还是像个瘸子
车主是个中年汉子,高个儿,方脸,小眼睛,大嘴巴,面色红润,说起话来神采飞扬的,一看就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
卡车上装着十来只空坛子。
听说他是收浆果来的,金井人就嘲笑他:“哪有秋后收浆果的?早过了时候了!”
车主说:要的就是这种过了时候的浆果!你们没听说过吗,头茬的韭菜二茬的姨娘是最鲜的,我再给它加一条,就是最后一茬的浆果醉人心!
车主倒是没说错,盛夏时就熟了的浆果,如果无人采摘,在其熟得不能再熟的时候,就兀自静悄悄地坠到林地上,无声无息地被雨水沤烂了而还零星挂在枝头的浆果,无外乎两种命运,要么因为花开得晚果做得迟而熟在了秋风中;要么就是熟得绽裂了,流出了体内一部分汁液,减轻了自身的分量,没了落到地上的危险,而风和阳光的照拂又使它们风干了,成为幸存于枝头的另一类这两种浆果被霜一打,甜得醉人,不过它们稀少得就像这个时令的蚂蚱。
车主开出每种浆果的收购价格后,从怀中掏出两摞钱来,夹在指间,把它们当竹板一样敲打着,以说书人的口吻说:话说这秋菜要是晚收一天它呆在土里也飞不了,可是这浆果要是晚采一天,拿现钱的就是别的人了!人家的男人拿钱买酒你喝白水,人家的女人拿钱买织锦缎子你穿粗布,你说这浆果采得采不得?
他这一番吆喝,让秋收的人们扔下了手中的镐铁齿镰刀耙子等农具他们纷纷回家拿起形形色色的容器,奔向森林河谷,采摘浆果,仿佛牧羊人在寻找失了群的羊
以往采浆果的都是女人和孩子,男人是绝不伸手的可现在男人也来了,谁不愿意多赚几个酒钱呢!
浆果与人一样,也是有秉性的喜静的,生长在河谷和阴沟里,比如山丁子稠李子和水葡萄而爱热闹的,则热情奔放地散布在植被丰厚的森林中,如都柿野草莓马林果和牙各答等。野草莓和马林果是春末夏初就熟的浆果,所以如今在林中只能偶尔可见它们已经萎黄了的叶片,果实却已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佳人芳踪难觅了在这些仅存的浆果中,最好采的是牙各答,它们不仅数量为众,耐寒的它们肌肤仍然光亮饱满着,在其喜欢生长的林地缓坡或者是透出腐烂气息的松树的根部,你很容易就能在一片浓密地匍匐着的墨绿色的卵形叶片中,觑见它们红艳艳的笑影。有经验的人,会一铲一铲地连叶带果地将其收在铁撮子中,然后簸掉叶子,使果实匀密地沉淀下来都柿果呢,它不像山丁子和稠李子结在树上,让人直着身仰着头舒舒服服就能采,矮棵的它们逼着人必须弯下腰才能摘到果实,那些一弯腰就爱眩晕的人当然要骂它们了,他们骂得五花八门的,譬如小贱种,小娼妇,小混蛋,可见他们也是把浆果当人看待了。
由于开心,金井人家这一天的晚饭也就较往日要隆重些无外乎在桌上添了一碗酱豆腐,一碟腌牛肉;再奢侈的,烙一摞油汪汪的葱花饼,炒上满满一盘的鸡蛋男人们自然要温一点酒来喝的,女人呢,心目中已然出现了绸缎的颜色和图案,它们如朝霞一样浸湿了她们的心,女人们在这个夜晚对待男人,自然也比平日多了几分温柔。
一年一度的秋收本来像根缜密坚实的绳子,可是那些小小的浆果汇集在一起,就化成了一排锐利无比的牙齿,生生地把它给咬断了。
金井的男人中,有个比女人采浆果还要灵巧的人,他就是王一五看看他那双手吧,手形秀气不说,那十指修长柔韧得连女人的手都自愧弗如王一五不爱种地,但他是个农民,不种也得去种,他下田时脸上就总是挂着霜。农闲时,他喜欢把装着碎布头的包袱打开,用它们拼衣裳他家没有缝纫机,一切都是手工操作他飞针走线时气定神凝,什么事情也惊扰不了他。他做的衣裳,大约有上百件了吧,没一件是人能穿得了的,全都是小衣裳,只有巴掌那么大,看来只有精灵鬼怪才能穿得。他老婆牛桂丽见他爱鼓捣这玩意儿,常把破了的衣裳和袜子扔给他,让他补,王一五就仿佛是受了羞辱似的,急赤白脸地将它们撇开,好像人穿的东西都是俗物,沾染不得他也因此招来老婆一顿连着一顿的骂。他们有个儿子,十一岁了,可看上去只有七八岁那般大,瘦削枯黄得像棵秋天的狗尾巴草,人们都叫他豆芽别的男孩拎一篮土豆能一路疾行,豆芽提着半篮就趔趔趄趄气喘吁吁了别的男孩敢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他却连自家养的狗都怕。王一五爱做小衣服,豆芽则喜欢用铅笔画画他爱画花鸟虫鱼房屋河流,他从来不画人,说是世上的人都是丑的,不能入画。他画了画,喜欢拈着它四处走,那样子就像举着一个招魂牌。所以牛桂丽骂她男人时,常把豆芽也捎带上,称他们是一大一小两个瘪了的猪尿脬。王一五和豆芽都喜欢采浆果,看他们进了林中如鱼得水的样子,金井人就不无挖苦地称他们是一双花蝴蝶。
不秋收了而去采浆果,王一五和豆芽开心极了,他们第一天就采了半瓦盆的牙各答和一大茶缸的都柿,所以他们家拿到的钱最多,快六十块呢,牛桂丽终于发现这爷俩儿的缺点在这时候成了优点,特意割了把韭菜,对上些虾皮,包了顿饺子犒劳他们。
卡车就是收浆果人的家,他吃住都在那里卡车上不仅有煤油炉和锅碗瓢盆,挂面罐头,调料也是应有尽有他支起煤油炉美滋滋地为自己操持晚饭的时候,采浆果的人也就三三两两地回来了他将收来的浆果分门别类地倒进坛子里,然后将钱一五一十地付给大家这时节晚霞在西边的天际灿灿燃烧着,好像天也在生火做着晚饭人们拿了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收浆果的人吃过饭,会把炊具归置好,抽过几颗烟后,就钻进驾驶室睡了。
三天下来,金井人和收浆果的人混熟了,男人们晚饭后也就凑过来和他聊天,那人不吝惜自己的烟,挨个给大家发上一支他们抽着烟,在瑟瑟秋风中讲着关乎男女之事的笑话,快乐得如同过年。
大家出于好奇,免不得要问那人,花这么多钱收这晚秋的浆果给谁?那人说:“这浆果可都是绿色食品!现如今有钱有势的人,睡小姐要'绿色'的,得是雏儿;吃果子自然也他妈的都要'绿色'的了!
金井人就糊涂了,浆果不是红的,就是蓝的,怎么能说是绿色的呢?未成熟的青果才是绿色的呢
大鲁二鲁,是金井人中唯一还在秋收的人,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妹,大鲁是男的,二鲁是女的,他们已是中年人了,他们的父母,也就是老鲁夫妇,是一对表兄妹,这使得他们生出的孩子言语木讷,思维迟钝,严重智障。大鲁、二鲁,自幼跟着老鲁夫妇学做各种农活,所以他们十几岁时,就是家中的主要劳力了也许是男女有别的缘故,虽说他们是双胞胎,但大鲁、二鲁在相貌上却并不完全一样。大鲁浓眉大眼,二鲁则细眉细眼的;但他们的鼻子和嘴巴长得很相像,鼻子是扁的,嘴巴很宽,他们爱笑,永远合不拢嘴的样子,使嘴巴显得更大了,二鲁的唇角还有颗痣,她常常用小拇指抠它,好像它是只苍蝇,要把它拂走才是,可是这样的苍蝇无论如何是轰不走的。
老鲁夫妇几年前先后去世了他们临终留给这对兄妹的遗言就两条:第一,不许睡在一起;第二,春天播完种,别忘了秋天下了霜就秋收。大鲁、二鲁牢牢记住了这两点他们不像其他人家喜欢用日历,金井的山峦,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日历翻动这日历的,就是风霜雨雪当暖风让这日历透出隐隐的绿色时,他们就去播种了,而当秋霜将这日历点染得一派绚丽时,他们准时地去秋收了。
金井有个老女人,她男人在她三十岁时就瘫倒在炕上了,她既要侍候男人和当时只有六岁的女孩,又要独自种植大片的土地,她自此白了头发,人们就不叫她的本名了,而叫她“苍苍婆”。苍苍婆不像别的女人遭了难后终日以泪洗面唉声叹气,她的头发全白了之后,她的心也仿佛一下子跟着变得光明了,她爱说爱笑了,学会了抽烟喝酒有一个薄雾的傍晚,喝多了酒的她披散着白发在村中游走,撞见她的人都以为看到了鬼。女人们那时都不喜欢她,谁都知道她男人是个废物了,她们怕缺乏滋润的苍苍婆会偷她们男人身上的雨露,但苍苍婆并没有窃取男人身上雨露的意思,她大约也是不缺乏雨露的,她是金井的农妇中惟一热爱大雾和雨水的人。雨雾天气中别人都死气沉沉的,她却兴味盎然地在雾中雨中穿行,有时还放声歌唱着她从不用雨衣,任雨水把她打湿,好像她是一条鱼,与水有着天然的亲缘关系,三十年过去了,苍苍婆的女儿已经嫁到乡里去了,她的男人却依然躺在炕上靠着苍苍婆的服侍而活着。一命呜呼了,谁又会追究她的责任呢?苍苍婆彻底老了,以前她只是白着头发,脸颊却是饱满光洁的,如今她的脸颊塌陷了,眼角的皱纹密密麻麻的,嘴也微微瘪了,但她的眼睛,却没有老年人的那种混浊,依然那么明亮,清澈逼人,好像她的眼底浸着一汪泪,使她的眼睛永远湿润而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