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姥姥|一个102岁的小妇人

我的姥姥,是一个很老的老人。她活了102岁。她活着的时候,我常常在心里悄悄地窃喜:“或许,姥姥是被时间遗忘了的人。她会一直、一直地活下去......”

直到某天,我接到了一个不幸的电话——

我赶到了家,桌子上摆放着她的一张黑白相片,相片里的姥姥正微笑着与我对视。 给她磕完头后,我默默地退到门外面,看着院子里头忙碌的亲戚们,想着姥姥在世时的点点滴滴,逐渐泪眼模糊......

这一次,她真的已经不在了。记得上一次,她身体抖得不停,嘴里说着胡话,吓得老姑哭喊着跑出去找人......等到后辈们都惊慌悲怆地围到跟前时,她的呼吸又慢慢平稳了下来,身子也不再抽搐了。那次,虽然姥姥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但她的神志终归不大清楚了,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着:“等等吧···再等两天吧······”

有的村民讲迷信,说姥姥的灵魂大概已经超脱到了另一个世界,现在留下的只是她还未断气的躯壳。她的自言自语,或许是在跟另外一个时空的的人对话呢。

啊,突然之间,我竟与姥姥已经天人永隔.....明明前几天她还好好的活着呢,怎么今天就被盖进这个“大盒子”里了..... 旁人劝我,不必过于难过,对于她这样的百岁老人,这是喜丧,至少她不用再躺在床上受罪了。

是啊,可是我想,如果她没有发生意外的话,大概是能再活上几年的。可是她老人家闲不住,拿条板凳坐在院子里面拔草,一用力,手一滑,连人带凳子地仰倒在了地上。她摔断了骨头,痛得嘿呦嘿呦地呻吟,医生建议做保守治疗,姥姥年纪大了,做不了手术了。从那以后,这个勤快的小老太太,再没起过一天床。

从我有记忆起,姥姥就是个老人了。一张饱经沧桑、布满褶皱的面容,常常会让我联想到苹果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干瘪干瘪的。蓝色的斜褂儿,黑色的沙裤,再配上一双黑色的布鞋,这就是姥姥的日常打扮,她的装束跟这个时代显得格格不入。也是,她本来就是从旧社会里走来的人。

而那双三寸小脚,就像旧社会里的一件“文物”。男尊女卑的年代,有一双这样的畸形小脚,就意味着不愁没有人家要。姥姥像个祥林嫂,总是一边抹着泪一边对我们碎碎念:“疼得喲!爹娘都太狠心,一个狠狠地摁住你,一个紧紧地缠你脚。”

八岁的时候,姥姥就戴耳坠了。“拿粒黄豆在耳垂上面碾啊碾,一直碾到皮薄通透了,再拿根针一扎,就穿了······”这就是姥姥自述的穿耳洞过程。

没事儿时,她老人家就爱坐在大门口,拿把梳子一缕一缕地摆弄自己那点稀疏的长发。一只破了洞的黑网,经她的巧手一打整,后脑勺就盘起了一个圆而有型的发髻。而掉下来的那点儿头发,都被她悉数捡起来顺手塞进了墙洞里。时间长了,墙洞里就攒起了一团一团的灰白球球。

姥姥当然也年轻过的。她的少女时代,可以追溯到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打到了我们村儿。炮声一响,还是小姑娘的姥姥,便与她的姐妹吓得躲到了坟地里头,躲到夜深人静了都不敢回去......

提起日军侵略之事,她总是说着说着就哭:“有个村民放牧回来的路上,碰上了日本兵。他们举起刺刀指着他,呜哩哇啦的说了些什么,可他一个乡下农民,又怎听得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终于,他们不耐烦了,上前一刀刺穿了他的肚子······”

没有打仗的时候,日子过得也很难。姥姥叹了口气继续讲:“那时候狼真多,每到傍晚家家户户便开始闭门不出,夏天热了以后,很多人会上房顶打地铺纳凉。有户人家的房子矮,半夜睡着的时候就有狼跳了上来,一口将他们身旁熟睡的孩子叼走了! 孩子爹敲锣打鼓张罗着大伙一块儿抄家伙去追,但还是晚了······孩子娘悲痛欲绝,哭昏了过去······”

爷爷奶奶去世之后,姥姥选择与叔叔住在了一起,一直不愿意挪窝。叔叔是个光棍,所以姥姥总是格外多疼他一点。40多岁的叔叔,在姥姥的眼里依然是个孩子。她为这个“孩子”洗衣做饭,把家里上下打点得妥妥当当。为了叔叔下地回来能吃上一口热饭,90多岁的她颤巍巍地系着围裙,在黑乎乎的小厨房里成日忙碌着。

每次父母劝她回家住几天,她总是不住地唉声叹气,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我走了,娃她叔儿怎么办......”寂寞的时候,我又去求姥姥了。而那一次,姥姥终于心软了。可是,也就仅仅住了几天。有一天她趁我们不在家,一个人悄悄背上包袱拄着拐杖慢慢走回去了......她到底是担心叔叔啊。

可是小孩子的我不懂事儿,气咻咻地去找她兴师问罪,走到她家门口时,正看到她跟邻居老太太坐在一块儿谈天说笑。她看上去随意自在,不像在我家时那么谨慎拘束。想起我每次为她打扫房间时,她总会在一旁小声儿嘀咕:“不是嫌弃你姥儿吧。”

我不再忍心对她发脾气。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虽然在我家吃得好喝得好,凡事都有晚辈们照顾着,但姥姥并不想做一个饭来张口的老人。只要她还能动,她就绝对不想麻烦任何人。

姥姥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姥姥90多岁的时候,三个老姑也都是七八十岁的年纪了。一大把年纪还有“娘”可以叫着,羡煞了多少旁人。可到了被人服侍的年纪还要伺候自己的老娘,老姑们也都有她们的辛酸不易。那时候的交通不像现在这般发达,嫁到邻乡的老大姑每次来看姥姥,都要翻山越岭步行很远的路。随着年龄的增长,老大姑来的次数愈发地少了。我们都知道,她是走不动了。

老二姑、老三姑嫁得近,来的次数相对频繁一些。有一回我去看姥姥,正赶上她们娘儿俩吵架,老二姑坐在门槛上兀自擦着泪,姥姥坐在床上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满头银发的老二姑,如今也是做奶奶的人了,那一刻,她却像个小女孩似地委屈。姥姥对我们这些孙辈总是宠溺又宽容,对待她的老闺女却像个严母一样不让步。

姥姥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关于爷爷的故事,我几乎记不得什么。只记得奶奶下葬的那天,姥姥坐在门槛上哭,声声呼唤着奶奶的名字。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这一生经历了两次。 听长辈们说,姥姥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人到中年时候又早早送走了丈夫。姥姥的生平细说起来,也是命苦。

姥姥活着的时候,总是口口声声说“人老了,不中用了”,可在我们这个村子里头,她这个小老太太的地位堪比一尊“活佛”。村有一老,如有一宝,很多上了年纪失去父母的老人,有事儿没事儿都喜欢上她那里寻求安慰。过年的时候,总是有一拨一拨的人来给她磕头,她太老了,老的后辈们也一年比一年来的多。

长大后才明白,姥姥是一个美人儿。坚强、智慧、困苦与疼爱,都是她留给这个世间的美好模样。

姥姥在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每次被她叫住问东问西时,我都噘着个嘴,嫌弃她的啰里啰嗦,不大情愿地敷衍着她,一心向往着外面的热闹世界。

如今,我到了而立之年,心中有事无处诉说的时候,总喜欢开车到姥姥的家门前站一站。那扇紧闭的大门,我可以拿到钥匙再进去看一看,可是,进去了又怎样呢,物是人非,院里再没有那个老人盼着我了。而我,又多想再趴在姥姥的膝头,认真地听她讲一讲过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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