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郎先生坐在他那间朝南的书房里,手指轻轻敲打着红木桌的边缘。窗外是凉山特有的那种蓝得不真实的天空,几朵白云懒散地飘着,像被谁随手丢在那里的棉花。桌上放着一杯已经凉透的普洱茶,旁边是一本翻开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又用红笔划掉了大半。
"又写不出来了?"妻子云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她穿着淡紫色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郎先生抬头,嘴角扯出一个苦笑:"现在谁还读诗啊。昨天出版社打电话来,说上一本诗集卖了不到三百本,建议我改写散文或者回忆录。"
云把苹果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抚过丈夫的肩膀:"你又不靠这个吃饭。"她说得没错,郎先生确实不需要靠写诗维生。他祖父辈是凉山的贵族,父亲是解放后的第一批彝族干部,家里在州府有两栋楼出租,在乡下还有一片核桃林。
"不是钱的问题。"郎先生摇摇头,目光落在书架上那一排排诗集上——北岛、顾城、海子,还有他自己的三本薄薄的诗集。八十年代,诗歌是自由的通行证,是撩开姑娘裙摆的清风。九十年代以后,金钱成了新的神明,诗人们纷纷下海或者沉默。
云知道丈夫的脾气,不再多说什么。她走到书架前,从最上层取下一个纸箱:"对了,今天乡下来人,说是你二叔公让送来的。说是老宅翻修时在房梁上发现的。"
郎先生这才来了兴趣,接过纸箱。箱子不重,表面覆着一层薄灰。他吹开灰尘,掀开已经发脆的纸板,里面是一本用蓝布包裹的书册。布面已经褪色,但还能看出曾经是深蓝色,边缘绣着精细的银色花纹——那是彝族传统的星月图案。
当他揭开蓝布,露出里面的古籍时,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某种奇异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书册的封面是某种动物皮制成,已经硬化皲裂,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写着几个远古的彝族的表意的字符。
"这是什么?"云好奇地凑过来。
郎先生的手指微微发抖:"古彝文...可能记录了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里面的纸张已经泛黄脆弱,密密麻麻写满了同样的红色字符,间或夹杂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图画——鸟、蛇、巨大的眼睛,还有戴着夸张头饰的人形。
那天晚上,郎先生没有吃晚饭。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着那本古籍和几本现代彝文字典。凌晨三点,杨芸起床发现书房灯还亮着,推门看见丈夫双眼通红,桌上散落着数十张写满笔记的纸。
"你该睡了。"云说。
郎先生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云从未见过的光芒:"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我们彝族的史书!至少有一千年历史!这里写着'三星之书'...还有'大毕摩'、'逃亡'...天哪,云,我们彝族可能还有不被人知的秘密..."
云皱起眉头。结婚二十年,她早已习惯丈夫诗人的浪漫想象,但这次似乎不同。郎先生眼中的光芒近乎狂热,声音里带着颤抖,就像触摸到了什么禁忌之物。
第二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郎先生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辞去了州里的闲职,整天要么泡在州立图书馆的古籍部,要么就是打电话给各地研究古彝文的学者。家里开始收到各种奇怪的包裹——从北京寄来的三星堆考古报告,从成都寄来的商周青铜器图录,甚至还有从印度寄来的关于犍陀罗文化的英文书籍。
云发现丈夫开始做奇怪的梦。有时半夜醒来,她看见郎先生坐在床上,双眼圆睁,嘴里喃喃自语着听不懂的语言。问他怎么了,他说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巨大的青铜神树下,周围全是戴着黄金面具的祭司。
"你应该去看看医生。"一天早饭时,云忍不住说。
郎先生摇摇头,舀了一勺粥:"我没病。相反,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他放下勺子,眼睛闪闪发亮,"你知道吗?我几乎可以确定了,我们家族——我父亲的家族——是三星堆大毕摩(相当于西文中的大祭司)的后裔。"
"什么?"
"听我说完。"郎先生激动地站起来,开始在餐厅里踱步,"大约三千年前,商周交替时期,三星堆文明突然消失。主流说法是融入了中原文化,但那本《三星之书》记载了另一段历史——一部分祭司带着圣物逃往西南深山,后来又因为周王朝的追捕,不得不继续西迁。"
云放下筷子:"郎,这些听起来像..."
"像神话?传说?"郎先生笑了,"但为什么我们家会有这样一本书?为什么书中描述的祭祀仪式与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器如此吻合?还有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那本古籍中的一页,上面画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面具,眼睛凸出,耳朵夸张,"这难道不是三星堆最典型的青铜人面像吗?"
那天之后,郎先生的研究更加疯狂。他在书房墙上贴满了三星堆文物照片和中国古代地图,用红笔标出一条从四川到印度,再到高加索,最后又回到凉山的曲折路线。他开始尝试翻译整本《三星之书》,并声称书中提到了一种叫"通天"的仪式,祭司们通过饮用某种植物汁液,能够与神灵对话。
"太荒唐了。"云在电话里向闺蜜抱怨,"他现在整天念叨什么'我们家族守护了四千年的秘密',连出版社的约稿都推掉了。"
闺蜜在电话那头轻笑:"诗人嘛,总是要有点怪癖。记得八十年代他为了写《月光里的豹子》,一个人跑到海拔四千米的牧场住了半个月吗?"
"这次不一样。"云的声音低了下来,"他...他有时候用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说梦话,而且..."她犹豫了一下,"有天晚上我醒来,发现他站在阳台上,对着月亮做奇怪的手势,就像...就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第三章
秋天来临的时候,郎先生完成了《三星之书》的大部分翻译。他邀请了几位彝族老学者到家里,用三天时间讨论他的发现。老人们离开时,表情复杂而凝重。其中一位临走时紧紧握住郎先生的手,用彝语说了很长一段话,云只听懂了"天命"和"回归"两个词。
那天夜里,下起了凉山罕见的暴雨。雷电交加中,云被一阵奇怪的吟唱声惊醒。她摸黑走到书房,看见丈夫跪在地上,面前摊开着《三星之书》,周围点着七支蜡烛。郎先生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语言吟诵着,声音忽高忽低,在雷声中显得格外诡异。
最令云恐惧的是丈夫的眼睛——在烛光映照下,郎先生的眼白似乎泛着淡淡的青色,瞳孔扩张得异常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
"郎!"她尖叫一声。
吟诵声戛然而止。郎先生缓缓转过头,那一瞬间,云确信自己看到的不是丈夫,而是某个陌生人——某个古老得可怕的存在。但眨眼间,那幻觉消失了,郎先生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只是显得异常疲惫。
"对不起,吓到你了。"他轻声说,吹灭了蜡烛。
第二天早晨,云收拾行李回了娘家。临走时她只说需要"静一静",但郎先生知道,她眼中的恐惧不是暂时的。他没有挽留,只是点点头,然后继续埋头于那本古籍。
没有了妻子的管束,郎先生更加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中。他开始尝试书中记载的某些"通灵"方法——特定的呼吸节奏、手势、咒语,甚至找来一些本地草药熬制成茶。渐渐地,那些幻视越来越频繁:青铜神树在他梦中生长,黄金面具在黑暗中凝视他,有时他甚至能闻到一种奇异的香气,像是檀香混合着某种陌生花卉的气息。
最奇怪的是,郎先生发现自己开始能够预测一些小事。电话响起前就知道是谁打来的,客人来访前就"看见"他们站在门口。这些小预兆起初让他兴奋,后来却变成了某种沉重的负担——因为他感觉到,这些能力只是某个更大变化的先兆。
第四章
冬天来临前,云回来了。不是因为她原谅了丈夫的怪异行为,而是因为郎先生的二叔公去世了,作为长媳,她必须出席葬礼。
葬礼按照彝族传统进行了三天。在最后一天的守灵夜,家族中的男人们围坐在火塘边,轮流讲述逝者的生平。轮到郎先生时,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回忆二叔公的生平事迹,而是突然讲起了家族的"真正历史"。
"我们不是普通的彝族。"他的声音在火光中显得异常清晰,"我们的祖先来自三星堆,是侍奉太阳神的大毕摩。当周朝的军队摧毁神庙时,他们带着最神圣的圣物逃往西方..."
房间里鸦雀无声。年长的族人们交换着眼神,却没有人打断他。
"我们在印度生活了一千年,又因为战乱迁徙到高加索,最后在三百年前回到了凉山。"郎先生继续说,眼睛映着火光,像是两团小小的火焰,"二叔公知道这一切。那本《三星之书》就是由他保管的家族秘密。"
令云惊讶的是,几位最年长的族人竟然点头表示认同。其中一位白须老者甚至接过话头,用彝语补充了一些细节,提到家族中每隔几就会出现一个"通天者",能够与祖先神灵对话。
"你是说...郎是..."云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者点点头:"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变青,这是通天者的标志。"
葬礼结束后,杨芸决定留下来。不是因为她接受了这一切,而是她意识到丈夫可能真的触及了某个超出常人理解的领域,而她不能让他独自面对。
第五章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郎先生完成了《三星之书》的全部翻译。那天晚上,他显得异常平静,甚至亲自下厨做了杨芸最爱吃的酸菜鱼。饭后,他们坐在壁炉前,郎先生第一次完整地讲述了他的发现。
"三星堆不是简单的古蜀国遗址。"他说,声音低沉而平稳,"它是一个巨大的通灵场域,那些青铜器不是装饰品,而是与神灵沟通的工具。我们的祖先——大祭司们——掌握着开启人神通道的秘密。"
云握紧了茶杯,没有说话。
"商周更替时,周武王不仅想要政治权力,还想垄断与天神的沟通。"郎先生继续说,"他派军队剿灭所有不服从的祭司团体。三星堆的祭司们带着最核心的秘密逃往西南,但周朝的追捕太严密,他们不得不继续西迁。"
"那本书...是怎么回到凉山的?"
"大约三百年前,家族中的一支决定回到东方。"郎先生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他们带着《三星之书》和几件圣物,历经艰险回到了凉山,并融入了当地彝族。但通天的秘密一直由族长口耳相传,直到近代才逐渐失传。"
云感到一阵寒意:"那么现在...你是..."
"我不知道。"郎先生罕见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三星之书》最后几页提到,每隔七代,家族中会出现一个能够完全觉醒的通天者。按照时间推算,我可能就是那一代...但这太荒谬了,不是吗?我只是个过气诗人..."
那天夜里,云再次被异响惊醒。她看见郎先生站在窗前,月光洒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但奇怪的是,那影子不是人形,而是一种扭曲的、像是鸟与蛇结合的形状。更可怕的是,郎先生正在用一种非人的声音说话——低沉而多重,像是几个人同时在发声。
云惊恐地发现,房间里不知何时充满了淡淡的青色雾气,而那些雾气似乎正从郎先生的七窍中缓缓流出。她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想要逃跑,却动弹不得。
就在她几乎要昏厥的时候,一切突然停止了。雾气消散,影子恢复了人形,郎先生转过身,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淡青色,但表情却异常平静。
"云,"他说,声音恢复了正常,"我想起来了...全部想起了…”
第六章
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淡青色,像是雨后的远山,又像是某种稀有的玉石。那双眼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不似人类。
"你想起了什么?"她颤抖着问,身体仍无法移动,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束缚在床上。
郎先生向她走来,脚步轻盈得不似踩在地板上,而像是漂浮在空气中。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杨芸的额头,一股奇异的暖流立刻涌入她的身体,驱散了恐惧。
"全部。"郎先生说,声音里带着杨芸从未听过的威严,"三星堆的最后一天,圣殿中的鲜血,逃亡路上的风雪,印度河谷的星光,高加索山脉的迷雾...还有我们为何要回来。"
他转向窗户,月光如水般倾泻在他身上。云这才注意到,郎先生的睡衣不知何时换成了一件样式古怪的白色长袍,上面绣着银色的星月图案,与包裹《三星之书》的那块蓝布上的纹样如出一辙。
"今晚的仪式完成了最后一步。"郎先生继续说,更像是自言自语,"雷声是上天的鼓点,雨水是神灵的泪水。它们在呼唤我,就像三千年前呼唤我的祖先一样。"
云终于能够坐起身来:"什么仪式?郎,你到底做了什么?"
郎先生转过身,青色眼眸中闪过一丝怜悯:"亲爱的,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我是什么。那本《三星之书》不是普通的古籍,它是唤醒沉睡血脉的钥匙。从第一眼看到它,我就知道这是我的命运。"
他走向书架,取下《三星之书》,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回到床边,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一幅复杂的图画——一棵枝桠繁茂的大树,树下站着几个戴面具的人形,天空中有鸟和龙盘旋。
"通天树。"郎先生说,"青铜铸造,高逾十丈,上达天庭,下通幽冥。我的祖先——也是你的祖先,云——是守护这棵神树的最后一批祭司。"
云摇头:"这只是神话...三星堆出土的青铜树只是祭祀用品..."
"出土的只是祭祀用的备用品!"郎先生突然提高声音,房间里的烛火随之摇曳,"真正的通天树早已被周人毁掉,但它的种子——它的核心部分被祭司们带走了。三千年来,我们家族守护着这个秘密,从蜀地到印度,从印度到高加索,最后又回到这里。"
他激动地翻到古籍最后几页,指着一段密文:"看这里记载的,'当七代之期满,天目将开,通天道显'。我是回归后的第七代,杨芸。那些梦,那些幻视,不是幻觉,而是记忆——血脉深处的记忆。"
云感到一阵眩晕。理智告诉她这一切都荒谬绝伦,但眼前丈夫的变化又如此真实——不仅是眼睛的颜色,还有他举手投足间那种不属于郎诗人的威严气度,说话时那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那么...现在会怎样?"她小声问。
郎先生的表情柔和下来:"现在,我要完成祖先未竟之事。明天我们去老宅,那里藏着家族守护的最后圣物。"
第七章
二叔公的老宅坐落在凉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里,是典型的彝族传统建筑,三层土木结构,黑瓦白墙,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郎先生和云到达时,村里几位长者已经等在门口,表情肃穆。
"他们知道我们要来?"云低声问。
郎先生点头:"我昨晚通知了他们。"
云心头一颤——昨晚他们根本没有打过任何电话。
长者们用彝语向郎先生行礼,称他为"毕摩惹",意为大祭司。郎先生回以流利的古彝语,然后带着云径直走向老宅最里间——二叔公生前的卧室。
房间保持着老人去世时的样子,一张硬板床,一个老式衣柜,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照片。郎先生走到床边,跪下身,开始敲击地板。几声空洞的回响后,他找到了想要的位置,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撬开了一块松动的地板。
"帮我一下。"他说。
云跪下来,和他一起移开周围几块地板,露出下方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一股冷风从洞中涌出,带着泥土和陈旧的气息。
郎先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片刻后,他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下来吧,有梯子。"
云战战兢兢地爬下梯子,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约十平方米的地下室里。借着郎先生手中的手电筒光,她看到墙上画满了与《三星之书》中相似的符号和图案。地下室中央是一个石台,上面放着一个青铜匣子,表面覆盖着复杂的纹饰。
郎先生走向石台,双手轻轻抚过青铜匣子,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他按下匣子两侧的隐蔽机关,盖子缓缓打开。
匣内衬着已经褪色的红绸,上面放着两件物品:一件是巴掌大的青铜树残件,树枝上挂着微型金叶和玉鸟;另一件是一个小巧的黄金面具,造型与三星堆出土的面具相似,眼睛凸出,耳朵夸张,但做工更为精致。
"通天树的种子,和通灵面具。"郎先生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三千年来,家族用生命守护的圣物。"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黄金面具,转向云:"这是只有大祭司才能佩戴的圣物。戴上它,可以与祖先对话,与神灵沟通。"
云后退一步:"你要戴上它?现在?"
郎先生点头:"时机已到。满月之夜将至,天地之间的帷幕最薄之时。"
"可是...我们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万一..."
"我的血脉知道。"郎先生打断她,"三千年的记忆在我血液中流淌,云。我不是在学习,而是在回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黄金面具覆在脸上。面具似乎有生命一般,一接触到皮肤就自动贴合,边缘甚至微微蠕动,与面部完全融合。那一刻,郎先生的身体猛地僵直,双臂张开,头向后仰,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悠长吟啸。
地下室突然刮起一阵无源之风,墙上的符号开始发光,先是淡淡的青色,然后越来越亮。云惊恐地看到,郎先生的身体在面具的作用下开始变化——身高似乎增加了,肩膀变宽,裸露的手臂上浮现出与墙上相似的发光纹路。
最可怕的是面具本身——原本静止的黄金表面开始流动变形,眼睛部分越来越凸出,嘴角上扬,形成一个诡异的微笑。同时,一个不属于郎先生的声音从面具下传出,是那种多重叠加的声音,像是许多人在同时说话:
"第七代通天者...你终于来了...我们等待了太久..."
云双腿发软,靠着墙才没有倒下。她想尖叫,想冲上去扯下那个可怕的面具,但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超自然的一幕继续。
"祖先..."郎先生自己的声音与那个多重声音混合在一起,"告诉我必须知道的事..."
面具上的光芒大盛,整个地下室现在如同浸泡在青色的海水中。石台上的青铜树残件突然立起,悬浮在空中,开始缓慢旋转,同时发出一种空灵的、类似风铃的声音。
"看..."多重声音说,"看那最后一天..."
第八章
随着面具的声音,地下室的墙壁仿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活动的画面,如同最真实的梦境——
大火中的神庙,青铜神树在烈焰中倾倒,戴黄金面具的祭司们与武装士兵搏斗。一个与郎先生有着同样青色眼睛的高大祭司从神树基座中取出两件圣物,交给一个年轻人:"带着种子和面具逃往西方...不要让通道永远关闭..."
画面转换:雪山间的艰难跋涉,年轻祭司与追随者们衣衫褴褛,却紧紧抱着青铜匣子;印度河谷的定居,新的神庙建立,但战火再次迫使他们迁徙;高加索山脉中的隐秘生活,一代代祭司守护着秘密,等待着回归的时机...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个场景:三百年前,一群穿着异域服装的人翻越雪山,领头者戴着同样的黄金面具,手中捧着青铜匣子。"回归的时候到了,"他说,"通天树将在故土重生..."
云被这些画面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这不仅仅是幻象——她能感受到火焰的热度,雪山的寒冷,能闻到印度河谷的香料气息,听到高加索山中的风声。这一切都太过真实,不可能是幻觉或骗局。
突然,所有画面消失了,地下室恢复了原状。青铜树残件落回石台,面具上的光芒渐渐暗淡。郎先生——或者说戴着面具的存在——转向云:
"你看到了吗,云?三千年的流浪,只为这一刻。通道必须重建,否则两个世界都将枯萎。"
"什么...通道?"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人与神之间的通道。"面具回答,"最初,天地相连,人神互通。后来通道断绝,只有少数地方——如三星堆——仍保留着薄弱连接。我们祭司的职责就是守护这些通道,维持两个世界的平衡。"
郎先生的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面具开始松动。他伸手扶住石台,艰难地摘下面具。当黄金面具离开他脸庞的那一刻,云看到他的眼睛恢复了正常的黑色,但脸色苍白得可怕,全身被汗水浸透。
"太...太强烈了..."他气喘吁吁地说,"记忆...力量...如洪水般涌来..."
云冲上前扶住他:"够了!不管这是什么,它差点要了你的命!"
郎先生虚弱地摇头:"不...这只是开始...满月之夜...我必须去三星堆...完成仪式..."
"什么仪式?"
"重建通道的第一步...将种子放回原处..."郎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昏倒在云怀中。
第九章
郎先生昏迷了整整三天。云将他安置在老宅的床上,请来村里的医生。医生检查后说只是过度疲劳,但无法解释为什么病人会沉睡不醒。
在这三天里,云反复思考自己看到的一切。理智上,她无法相信那些超自然的画面;但情感上,她又无法否认亲眼所见的事实。更复杂的是,她对丈夫的感情——这个戴着面具的陌生存在还是她爱了二十年的郎诗人吗?
第三天夜里,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青铜森林中,每棵树都挂着金叶和玉鸟,远处有一座巨大的祭坛,上面站着戴黄金面具的郎先生。祭坛周围跪着无数人影,有些穿着古代服饰,有些则是现代打扮。所有人都在吟诵着什么,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
她惊醒时,发现郎先生正坐在床边看着她,眼睛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青光。
"你醒了!"云又惊又喜,随即又被那非人的眼睛吓到。
"我必须去三星堆。"郎先生直接说,声音平静而坚决,"满月就在明晚。"
"可是你的身体..."
"会撑住的。"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月光下,云看到他的轮廓似乎真的变得高大了一些,肩膀更宽,脊背更直,不再是那个略显佝偻的中年诗人。"种子已经苏醒,它在呼唤我。"
云知道无法劝阻他:"那我跟你一起去。"
郎先生转过身,青色眼眸中闪过一丝温柔:"这很危险。通道关闭了三千年,重新开启的力量无法预测。"
"我是你的妻子。"云坚定地说,"无论你变成什么,这一点不会改变。"
郎先生沉默片刻,点点头:"好。但你必须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干涉仪式。通道开启时,两个世界的法则都会暂时混乱。"
第二天一早,他们带着青铜匣子出发了。村里的长者们为他们举行了简单的送行仪式,献上白酒和烤羊肉。一位最年长的老者将一条编织着金银线的腰带系在郎先生腰间,用古彝语说了几句祝福的话。
"他说什么?"云问。
郎先生翻译:"'愿祖先指引你,毕摩惹。愿通天树再次连接天地。'"
前往三星堆的路程如同穿越时空。随着车轮驶近那个著名的考古遗址,郎先生的变化越来越明显——肤色变得更加光泽,皱纹减少,连头发都似乎变黑了些。他几乎不再说话,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的青铜匣子上,手指不时轻抚表面,仿佛在与里面的圣物交流。
当他们站在三星堆博物馆前时,已是傍晚时分。游客已经散去,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做闭馆准备。
"我们怎么进去?"云问,"已经快关门了。"
郎先生微微一笑:"看。"
他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似乎在默念什么。几秒钟后,那几个工作人员突然停下手中的工作,表情变得茫然,然后一齐转身向员工通道走去,仿佛忘记了还有游客在场。
"来吧。"郎先生牵着云的手,径直走向主展厅。
云惊讶于这种明显超常的现象,但更令她震惊的还在后面——当他们接近展示三星堆青铜器的展厅时,那些厚重的安全门自动滑开,仿佛在欢迎他们的到来。
展厅内空无一人,灯光自动调暗,只剩下几束聚光照在中央的展品上——那些闻名世界的青铜人面像、神树复制品和金杖。郎先生走到最大的青铜神树复制品前,摇摇头:
"赝品。但位置是对的,这里就是原通天树的基座。"
他从怀中取出青铜匣子,打开,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个小小的青铜树残件。残件一接触到空气,立刻发出微弱的青光,树枝上的金叶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郎先生跪在展台前,将残件放在地上,开始用一种古老的语言吟诵。随着他的声音,残件上的光芒越来越强,逐渐照亮整个展厅。更不可思议的是,展台周围的地面开始浮现出与老宅地下室墙上相似的发光符号,形成一个复杂的阵法。
云退到墙边,惊恐又着迷地看着这一切。她看到郎先生的眼睛已经完全变成了青色光源,裸露的皮肤上浮现出那些发光的纹路。他不再像人类,而更像是某种古老力量的化身。
吟诵声越来越高亢,残件突然悬浮起来,停在离地面一米左右的空中,急速旋转。随着它的旋转,展厅里的所有青铜器都开始共鸣,发出不同频率的震颤声。最惊人的是,那棵巨大的青铜神树复制品表面开始剥落,露出里面某种更古老、更真实的结构...
就在这超自然现象达到顶峰时,展厅的门突然被撞开,几个保安冲了进来:"怎么回事?警报系统——"
他们的声音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郎先生转过头,青色的目光扫过闯入者,他们立刻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跪倒在地,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脖子。
"郎!不要!"云喊道。
郎先生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目光一敛,保安们立刻瘫软下来,大口喘气。他转向云,声音里带着歉意:"力量...有时难以控制..."
就在这时,悬浮的青铜残件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然后爆发出刺目的青光。整个展厅被照得如同白昼,所有阴影都消失了。云不得不闭上眼睛,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随后是一阵强烈的震动,仿佛地震一般。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景象让她永生难忘——
悬浮在空中的不再是那个小小的残件,而是一棵完整的、约三米高的青铜树,枝桠繁茂,金叶玉鸟,与她在幻象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规模小了些。树下站着郎先生,黄金面具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脸上,白袍在无风中飘动,宛如上古祭司重生。
"第一步完成了。"面具下的多重声音宣布,"种子已经发芽。"
保安们早已吓得逃之夭夭,警报声在远处响起。郎先生——或者说戴着面具的存在——转向杨芸:"我们必须离开了。当局不会理解这一切。"
"去哪里?"云问,声音颤抖。
"深山。真正的仪式才开始。这棵新树需要成长,需要与地脉连接。"他伸出手,"跟我来吗?"
云犹豫了。眼前这个神圣而恐怖的存在既熟悉又陌生。她还是爱着那个写诗、爱笑的郎先生,但这个...这个通天祭司呢?
警报声越来越近,她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决定。深吸一口气,云向前迈出一步,握住了那只发着微光的手。
第十章
关于那天晚上三星堆博物馆发生的事件,官方解释是"电力系统故障导致的特殊光影效果"。展馆监控录像神奇地缺失了关键时段的记录,保安们的证词因为太过离奇而不被采信。唯一真实的证据是展台中央地面上的一个灼烧痕迹,形状像一棵枝桠繁茂的树。
至于郎先生和云,他们再也没有回到凉山的家。有人说在岷山深处见过一对奇怪的夫妇,男子眼睛泛青,女子手捧青铜匣;也有人说在三星堆附近的村庄里,半夜时分能看到青铜树的光影直冲云霄。
但最离奇的传说是,某个满月之夜,有考古队员在三星堆遗址核心区看到了一群戴黄金面具的白袍人影,围绕着一棵巨大的、仿佛由青铜和光构成的树举行仪式。领头的那位祭司,据说身形高大,眼睛青如碧玉,吟诵的声音能让星辰移位。
而在仪式中央,跪着一位中年女子,双手捧着一个打开的青铜匣子,脸上带着敬畏与虔诚的表情。当第一缕晨光照亮祭坛时,所有身影都消失了,只有地上留下一本用蓝布包裹的古籍,封面上用暗红颜料写着几个古彝文字。
后来有学者翻译了那几个字:
"《通天之书》——人与神的通道再次打开。"
作者后记:郎先生是一个真实的人物,我和他是多年的诗友。我有一次与他喝酒说到了他家族的故事,本来我打算用他本名写一篇记实小说,但他建议最好选他名字中的一个同音字代替,鉴于他们家族的复杂背景我同意了他的要求,所以郎先生与他太太云都是托名。如果你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我只能私下告诉你。望你不要外传……
二零二五年五月二十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