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岳才恒是我们公社的书记,他老家是河北省高唐人。为了工作方便,把老婆孩子全都带来了。岳书记有五个孩子,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大的十几岁,最小的儿子还没断奶。一家人就住在我姑奶奶家的前面没多远。
岳书记在公社里上班,老婆在家看孩子、做家务,一家人的花销全靠岳书记的工资。那时候家家都很穷,但岳书记是国家干部,又是公社里的一把手,工资比较高,家里的生活还算可以。
岳书记四·十来岁。个子中等偏上,身材壮实。有文化,有见识,也敢说话。他是个干实事的人,看到有侵害老百姓利益的事情,批评人从来不讲情面。他对身边的人很严厉,但对老百姓却和颜悦色,老百姓都很尊敬他,也很喜欢他。他在群众中的威信很高,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水泥厂是社办企业,岳书记带了两名工作人员去厂里视察工作。厂长安排办公室的人员从财务上预支了1元钱,到供销社买了半斤茶叶招待岳书记一行。岳书记在厂里转了一圈,详细地了解完工厂的各项生产和经营,时候已是中午。天很热,在办公室里和厂长等人会谈了不到半小时,因为还有别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喝口茶,几人就回了公社。
月底会计上报工厂的生产经营和财务收支报表,有一笔费用支出引起了工作人员的注意。上面记着某年月日,工厂支出1元钱购买半斤茶叶招待岳书记。这小伙儿觉得不太好看,就向岳书记汇报,请示还用不用更改一下费用支出的事由。
岳书记听到汇报茫然不知所措,不明白啥时候喝过水泥厂那么多的茶叶,而且一下子就半斤!他马上打电话问水泥厂的厂长怎么回事儿。厂长放下电话到财务室了解了一下情况,才想起来是上一次岳书记来工厂视察工作时发生的事儿。
岳书记听完汇报,非常生气,当天就带着原先的两人一起去了工厂,召集来厂长和会计开了个小会。
“我岳才恒有多大的肚子,一口气喝下你们半斤茶叶!我们三个人总共在厂子里待了一个来小时,在办公室坐了不到半小时,我们仨一刻也不停,能消耗掉多少茶水,能用到多少茶叶!”厂长和会计连连解释,一个劲儿地给岳书记赔礼道歉,承认工作失误,马上就改!岳书记当场掏出1元钱,
“这样吧,我虽然没有喝你们那么多茶叶,但这茶叶毕竟是因为我的原因购买的,我个人拿一块钱,交给工厂财务上,你们红字冲回去。这事儿就这样了了。”钱放到桌子上,话也不再多说,岳书记起身告辞。
这是上世纪60年代初,发生在我们公社领导身上的一件真实的事情。我父亲后来到公社水泥厂上班接会计时,原先的老会计亲口告诉他的。
文 革发生后,虽然大城市闹腾得很厉害,但刚刚开始的那两年,在偏远的农村,基本上还没有多大的动静。大家正常生产,上班,只是停工学习的次数比过去多了许多。但到了1968年的时候,情况就变得不同寻常了。
二
一群造 反 派的英雄们开始造反了,他们把各公社的领导们,包括书记、社长,还有副职全部打成走 资 派,拉出来批斗。被打到的当然也有岳书记。一群斗志昂扬,满身正气的造 反 派把这些人集中拉到台上,坐喷气式飞机,带高帽子,接受批斗教育,一整天吃不上饭。岳书记身体有点儿偏胖,本来壮实的身子弯下腰来,满头满脸的污泥和汗水。
批斗结束,英雄们一致决定给这些顽固的走 资 派们游街示众。我们村往北翻过一座山就是程村,两个村子南北相隔2公里。程村和我们村是我们公社最靠东北的两个村子,再往东和北就是另外两个公社了。造 反 派们将程村作为游街的第一站,转完所有的大队,来到我们村收工。
清晨一大早,岳书记和其他二十多个走资派被集中带到程村,先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控诉这些人的走 资罪行。一个和岳书记年龄相仿的村民,大踏步走到人群中间的岳书记身旁,左手抓住他的衣领,右手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打到岳书记的脸上。嘴里骂着:“让你当走 资 派!你们这些坏蛋!”
岳书记的脸上挨了这重重的一击,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其他人噤若寒蝉,没有人为他搽一搽血。然后,所有这些人被集中起来,带着纸糊的大高帽,排好队,站到路中间。两旁跟着几个革命群众,一边喊着口号放着高音大喇叭,一边敲着锣,打着鼓,浩浩荡荡从程村开始,周游各村。
我们公社当时一共54个大队,即使一路不停,全部跑完也需要多半天的时间。这些被打到的书记、社长,每经过一个村庄,就要高声喊口号:“我是走 资 派,坚决打倒走 资 派!”
一直到下午四点左右,游街的人群终于到了我们村。天气又闷又热,大家都是一天没吃东西,不但走资 派们,革命群众们也都累了。这些游街的人被要求站好,训斥了几句话,然后解散,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回家。
游街示众的队伍一到我们村,就被我父亲看见了。
我父亲早前就听说了岳书记被打成走 资 派的事情。他和很多人一样,觉得岳书记这样的好人怎么可能是坏人?父亲很不理解。他从广播里听到了书记和社长们要被游街的消息,一天都在等着游街队伍到村里来。
直到下午的四点多钟,游街人群才来到我们村。父亲看到岳书记一个人凄凄惶惶从人群里走出来,满身的疲惫,也没有人搭理他。他一个人垂头丧气,步履蹒跚往村西头走出村去。从我们村回到公社,还有四公里的路程。父亲赶紧返身回家,拿了两个棒子面馍馍,偷偷跟在岳书记的后面。
岳书记已经走出了村,父亲不敢紧跟在他的后面,万一让人看见了,父亲立马就跟着倒霉。他从路两边的玉米地里钻过去,看看走到了岳书记的旁边没多远,钻出玉米地,轻轻地喊了一声“岳书记!”
岳书记扭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不认识。他非常警惕,问了一句:“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父亲走近他,伸出手把两个棒子面馍馍递给岳书记,说:“岳书记,你不认识我,我叫兆明。你一天没吃东西了,这两个馍馍你赶紧吃了。都知道你是好人,好人不会长久受屈。“
岳书记接过馍馍,一言不发,眼里涌出的泪水刷刷地流过嘴角,和着嘴角没有搽干净的血迹,一口一口将馍馍咽到肚子里去。
三
转眼到了秋末冬初,地里的玉米棒子已经全部收获完,耕地也翻了几遍。麦种已经洒好,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发芽。广袤的田野里面除了整整齐齐的田垄外,没有一丝生气!村民们没了事儿,如火如荼的运动和学习毛选的热情空前高涨。
当年我们村的学习活动是非常有特色的。先是在公社里出了名,然后是县里面做先进发言,介绍学习经验。我父亲因为粗通文墨,口才好,又喜欢参与这些活动,逐渐被选为我们村先进经验发言人去县里作经验介绍。
后来在县里面搞得比较好,又到地区作报告。我父亲人生的高光时刻就在那几天。当时他被确定为我们村学习毛选先进经验发言人,代表县里去地区作报告。县里为了显示对此重视,县领导亲自帮父亲整理材料。以致过了许多年,父亲提起这一节时,还是满满的自豪:“知道吗,小子,老子到地区做先进发言,县领导给我当秘书!”
经过地区的推广,我们村终于成了学毛选的先进集体。各地的代表团接踵而来,走了一波又来一波。来的人多,乱哄哄地也带来了许多问题。除了吃饭和招待外,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需要马上解决。就是这些人遍地的拉屎撒尿。
我们村不大,本来就几百人的规模,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要不是公社和县里的帮助,根本没有能力招待。但是,吃的用的由上面解决,这清理战场的活儿,总不能也让上边领导来解决吧。
我们村的村民都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没人愿意干这种脏活儿累活儿。村里的领导和公社现任领导请示,最后想出来了一个好办法:派岳才恒到我们村打扫卫生,清理屎尿。
于是当年的秋天,从我们村游街示众回去的岳书记,又被派回来了。和他一起干这种活儿的,除了我们村原先一直掏粪的两个人,还有另外几个公社的走资派。一人负责一辆地排车。
父亲在外面发言,待了几天结束后回来,刚回村就看见岳书记一个人拉着地排车,车子上面放着两个散发着恶臭的大桶,在清理厕所和外面的粪便。
父亲赶紧过去打招呼。岳书记已经认得父亲,他也知道父亲作为我们村的代表在外面做先进发言,热情地叫了一声:“回来了兆明兄弟!”
“回来了,才恒哥!他们派你来掏粪了?”
“对啊,没有合适的人选,就把我派上用场了。”
其实这个活儿非常非常累!要先把厕所里的尿桶提出来,把里面的尿倒到车上的大尿桶里,然后要把厕所的粪便用铁锨盛到另外一个粪桶,装满后再倒腾到车上的大粪桶里面。两个大桶装满后,再拉到村南边的两个露天的大化粪池里,将粪便和尿分别倒进去。然后再回来装下一车。
我们村原先有六七个公共厕所,现在成了先进典型,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村里又加建了几个临时厕所,岳书记他们一天下来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又累又饿!
四
父亲看看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估摸着岳书记可能没有吃饭。像岳书记这种走资派的骨干人物,只有出力干活儿的份儿,是没有资格在大队里吃饭的。不管有多累,干完还得自己步行回家吃饭,下午再回来接着干。
父亲对岳书记说:“才恒哥,一会儿跟着我到家吃饭吧。我让孩子娘给你做点儿饭。”岳书记也不客气,“到点儿了,上午不干了,就这样吧,现在就去!”此时大家都在学习毛选,对这些走 资 派的批斗早就停了,没有人管他们在哪里吃饭这样的小事儿。
岳书记到了我家,父亲安排母亲赶紧做饭。那时的经济条件,家家都一样。母亲馏了几个玉米面馍馍,炒了个黄瓜辣椒,烧了一大锅玉米面糊糊。岳书记一人吃了三个馍馍,喝了两大海碗玉米面糊糊。那时大哥才刚刚三岁多,虎头虎脑。岳书记看着大哥,“这孩子长得真不赖!”
吃完饭,岳书记不敢停留,得赶紧去干活儿。父亲送他到大门口,说:“哥,你明天还过来,我让孩子娘给你包水饺。”
从那天开始,岳书记每天掏完大粪,只要不回家,就跟着父亲我们家里来。父亲安排母亲尽可能给岳书记翻点儿花样,炒菜时家里有肉的话尽量加点肉。就这样一连过了几个月,岳书记时不时到家里来吃饭,直到一天岳书记突然不来了。父亲一打听,才知道,县里不让这几个原先的书记和社长再到村里来掏大粪了,另有安排。村里另外安排了专职社员代替他们。
看看年关将近,村里的各种活动也都停了。我们大队里有牲口棚,养着牛马驴骡,还有山羊、绵羊。每年快到春节的时候,都要将那些不中用的老弱病残宰了,按人头分肉。父亲和母亲当时有大哥和二哥两个孩子,年底队里分东西算四口人,但大哥三岁多,二哥还在吃奶,根本消耗不了多少东西。相对来说我家里过年的时候还算有点儿滋润。
该去的亲戚都得走一走。我的爷爷只有一个妹妹,就是和岳书记住的比较近的我的姑奶奶。爷爷和她兄妹二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半辈子没有来往。每年的中秋、过年两个节,父亲总要到他的姑姑那里去一趟,看看这位唯一的老姑。
那天下大雪,父亲傍晚到了姑奶奶家,娘儿俩聊了会儿家常,父亲向姑奶奶打听岳书记家过年的情况。姑奶奶长叹一口气,说:“巧了。昨天我还到他家串了个门儿。一家子没吃没喝,几个孩子别说买衣服了,连口过年吃的都没有。快难死了!”
这天已经是大年二十九了。父亲听说后,没再多待,急忙赶到家里,问母亲,
“咱家还有多少过年的东西?”母亲说:“该用的都用了,就剩下一点儿干羊肉了。咋了?”
“岳书记家没法儿过年了,吃的喝的都没有,我把羊肉给他家送过去。羊肉还有多少?”
“还有三斤多吧。”
父亲让母亲拿出羊肉,用秤称了一下,二斤九两。父亲没有吃晚饭,踩着厚厚的积雪,连夜步行来到了岳书记家。
岳书记看到父亲有点儿意外,但很快就明白父亲是“送炭”来了。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羊肉时,岳书记和妻子两人都哭了。
五
老话说,“黄河尚有澄清日,岂可人无得运时”?谁也没想到,岳书记当了两年的走资派,突然间翻身了。1970年,县里成立了革委会,摘掉了岳书记头上的走 资 派的帽子,担任党小组组长。此外,岳书记他还多了一个身份:“公社革委会主任”。
那时候我父亲已经28岁。在我们村干小队的会计。
父亲从小上学就特别聪明。从入学那天开始,不管考试还是平时的作业,父亲的每门功课都是班里的前一二名。父亲喜欢读书,还喜欢写写画画。学校里一共有三名老师,孟庆尧老师,杨庆东老师,还有一位女老师,叫高建华。这三位老师都很喜爱我父亲。孟庆尧老师的老家是江苏的,他尤其喜欢父亲。当时的孩子们能顺顺利利上完初中的很少,孟老师希望父亲能把学上下来,最起码能拿个高中文凭。
父亲8岁入学,他特别喜欢学校的环境,每天早早去学校,晚上在学校里写完作业再回家。父亲虽然年龄还小,但已经有好好学习,将来到外地去读书的志向。他每天学习都很用功,老师也偏爱这样的学生,经常给他开个小灶。但是,好景不长,四年级结束,要升五年级的时候,爷爷却不让父亲上学了。
得知消息的孟老师带着另外两位老师一起到我们家找我爷爷做工作。
“大叔啊,孩子是个上学的好苗子,就这样半途而废真是可惜啊。是不是家里有啥困难啊?困难是暂时的,咱当大人的眼光还得往长远看。”孟老师一见爷爷就开始劝说。但是,我爷爷的性格历来是独断专行,只要是他认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家里人口多,我就这一个儿子,他两个姐姐都出来挣工分了,不能让他闲着吃白饭。他也得到队里去挣工分,不能让别人白养着他!咱这样的家庭,读再多的书也没用!”
“大叔,话也不能这样说,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事儿。这孩子从一年级开始,一直到这次升学考试,都是很优秀的成绩。年龄这么小,不上学去干啥啊?您老人家再考虑一下,不能耽误孩子一生的前途啊!”孟老师还是苦口婆心,希望能说动我爷爷。另两位老师也跟着劝说。但是,我爷爷说了狠话:
“我们家里,从老辈子开始就没有出过有文化的人!他也不是那个料,我们老林上的坟头冒不出来这股青烟。我不想他有多好,外边来个信能给念念就行了。你们几个也别再多说了,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三位老师面面相觑,看了看躲在墙角处的父亲,打个招呼告辞回去。父亲看到上学无望,一个人跑到后山,哭了好久好久。回到家又哭了几天,最后只得认命!自此,我父亲一生告别了校园,回家做了一个小社员,出去挣工分养活自己。
父亲虽然高小毕业,因为他成绩好,老师又经常给他开小灶,实际上的学业成绩远超过高小的水平。退学没几天,父亲就被大队里安排到村里的卫生室做了一名保健员,帮着卫生室干点儿杂务,和正常出工的劳力一样的工分。这下我爷爷终于满意了。
六
父亲干了三年的保健员。然后去了大队跟着会计干现金保管,就是现在的出纳员。但农村的保管员管的事儿挺多,还兼任着村里的仓管员。没多久,老会计有病不能再干了,父亲能写会算,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大队会计的职务。这年父亲才16岁。
一直到现在,除了那次外出做发言以外,父亲觉得自己这辈子最牛 逼的就是这件事儿。“你们知道吗,我十六岁就干大队会计,还是高小的水平,我连小学都没毕业!”
父亲干了大队的会计后,接替他干保管的是老马。这人比较老实,40多岁,工作认真负责,对父亲交代给他的事情从不马虎。只是家里孩子多,负担大,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两人合作了几年,还算融洽。
有一年的春天,老马出事儿了。家里连续几天断了炊,没有了吃的,已经揭不开锅了。老马实在没有办法,利用手中的方便,偷偷拿了队里的几块红薯,回到家给孩子们煮了吃。这事儿很快被人发现,老马被撸掉了职务。因为父亲是会计,队里有人要求父亲也认错,做检查。
我父亲脾气很拧,觉得这事儿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儿,撸掉老马的职务就够重的了,为什么还要牵连到自己?父亲坚决不认账。别扭了好几天,有社员提老马的意见,说处理得轻,要求赔偿。到这个份儿上,大队领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父亲的会计也给撤了,改做三队的小会计。
父亲没意见,只要能挣工分,在哪都一样。这个三队的小会计,父亲一干就是六年。
1970年底,公社水泥厂的业务越做越大,工人也越来越多,食堂里需要一个能写会算的司务长。父亲干过大队的会计,又一直干着小队的会计,做个食堂的司务长绰绰有余。对父亲的业务能力,岳书记非常了解。在征得了水泥厂领导班子的同意后,一纸调令将父亲从我们村调到了水泥厂。
父亲的调令来到我们村时,当时大队的会计老崔也想从我们村走出去。他明白,如果这次抓不住机会,他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可能走出我们村了。他认为自己是大队会计,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小队的会计啊!他先是让大队的支书向公社里反映,见没有动静,又亲自到公社里去找关系。但最终没有任何结果。
父亲在办理离职交接手续的那天,大队会计老崔也来了,他盯着父亲,伸出两只手轮番打自己的脸。打完左脸打右脸,“啪啪啪”一连打了十几个,直到旁边的人拉住他才停下来,然后骂骂咧咧地离开。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父亲到水泥厂报到的那天是1970年的12月31日,父亲记得太清楚了,比哪天跟我母亲结婚的日子记得还清楚!
司务长是一家工厂里面最难干的活儿,父亲只干了两个来月,就感觉走不动路了,到处都是意见,怎么做都有人不满意。父亲本人倒还不觉得怎么样,岳书记对父亲在水泥厂的工作却非常清楚。知道他年轻,处理不了这些复杂的事务。
七
一天,父亲正在食堂算账记账,有人给父亲通知,说让父亲到公社里岳书记那里去一趟。父亲不知道啥事儿,有点儿心慌,赶紧借辆自行车就往公社里赶。到了后,岳书记正在开会。父亲在外面等了会儿。岳书记过来打个招呼,“兆明兄弟,你来一趟,我有点儿私事儿找你帮忙!”
父亲跟着岳书记来到宿舍,听着岳书记吩咐。岳书记让父亲坐到桌子前,说:“是这样。我有个亲戚在外地,麻烦你啊,替我给他写封信。就说我这里工作很好,问他那边的工作情况。然后跟他说有空到我家里来一趟。我没时间,你替我写一下。”
岳书记把信纸拿出来,交给父亲,“我到办公室给他们安排点儿事儿,你写完了去找我。”岳书记说完,起身出去。
父亲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傻眼了。他当时的水平根本不会写信,也从来就没有写过信。这怎么办?这可比小时候在学校里考试难多了,也不比在大队里干会计算账记账。父亲坐到桌子前,憋得满脸是汗,半个小时过去,一个字儿也没有挤出来。
但这事儿不能糊弄,不会就是不会。父亲仔细想了想,实在写不出来,没有办法,只能把笔和纸放到原处,到办公室找到岳书记,“才恒哥,我没写过信,实在写不出来。要不你再找别人帮忙吧!”
岳书记满脸的惊奇和失望,看了父亲好一会儿,“要不这样,你先回去吧,写信的事儿不急。我今天忙,不留你吃饭了。”
父亲回去的路上,一边自责,一边在心里埋怨爷爷没能让他多上几年学,如今连封信也写不出来。丢人还是小事儿,关键是帮不上岳书记的忙,让父亲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回到厂子里,父亲有些疑惑,不明白岳书记为什么会找自己替他写信。没两天,父亲就听说了一个消息,原来公社里缺几名通讯干事,岳书记有心给父亲提供个机会,又担心父亲文化程度浅,不能胜任,想让父亲写封信,考察一下父亲的文笔,再决定能不能录用。
很可惜,父亲没有这个能力!岳书记不可能给父亲开这个后门,只能选择了放弃。这样,父亲错过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进入体制并且可以农转非的机会。多年过去,每次提及此事,父亲仍然满满的遗憾和对爷爷的不满。
大约过了一个月,公社里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父亲从水泥厂调过去做市场调研员,其实说白了就是搞推销。干了不到半年,水泥厂的会计因为文笔好,调到了公社做通讯干事,父亲又被调回水泥厂,接替了会计的职务。父亲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1976年岳书记调到县计生委。
岳书记临走的前一年,动员父亲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第二年父亲便顺利地入了党。此后,在岳书记离开我们公社后,父亲在公社干过很多的工作。80年代公社改为镇后,父亲又在镇里的砖瓦厂干会计,一直到退休的年龄。
父亲这一生虽然没有实现进入体制做个公家人的梦想,但从离开我们村的那天开始,父亲事实上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仅有的那点文化底子给他帮了忙。更重要的是,没有岳书记的栽培和扶助,我父亲一辈子也离不开我们村,更谈不上后来我们兄弟几人的发展。实在说,岳书记真的是我父亲一生的贵人!
八
岳书记八十年代从县建委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休。老家已经没什么人,退休后的岳书记就留在了我们县。那时候父亲在砖瓦厂上班,大哥在镇上干司务长。两人听说岳书记身体不适住了院,一起到县医院的干部病房看望岳书记。
岳书记非常高兴,指着大哥问父亲:“这是老大?小时候虎头虎脑,现在长得这么方正了!真好啊。”岳书记的妻子见到他们爷儿俩也很亲切,问长问短。父亲和岳书记聊了聊工作上的事情,大约坐了一个小时,起身告辞。
整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是我们家特别困难的时期。那时候镇上砖瓦厂的效益不好,处于半停产的境地,父亲也没了收入。为了供我和弟弟上学,父亲和母亲起早贪黑卖鸡蛋和蔬菜,挣点儿辛苦钱,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再人情礼往。何况拿的那点儿礼物,对岳书记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后来就没有再去看望过岳书记。
一直到2002年的十一月份,我们几个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工作,父亲肩上的担子基本上已经卸掉,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同于往日,父亲想见一见岳书记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父亲琢磨着岳书记已经80多了,上一次见他还在医院,如今不知道身体怎样了。
父亲记得岳书记喜欢吃母亲做的羊肉水饺,特地带了几斤羊肉,又买了一点儿礼物,找了个下午,一个人去了县城。岳书记的家在就在县城西关建委的家属院,很好找。
敲开门,开门的是岳书记的妻子。老人家精神矍铄,气色很好。见到来的客人是父亲,老太太很意外,太高兴了,脱口骂出来:“哎呀,你这个熊羔子!咋这么多年不来看我!你是把你这个老嫂子忘了吗?”
父亲哈哈大笑,“没有,没有,哪敢把嫂子忘了!”
在屋里坐下,看到就老太太一个人,父亲琢磨着岳书记可能出去了还没回来。连忙打听岳书记的身体状况,怎么没在家。
老太太叹了口气,“你才恒哥走了快两年了。那年你和孩子到医院里来看他,从那以后身体一直不太好,也不是什么大病恶病,就是身体机能退化。前年冬天感了个冒,觉得不碍事儿,就没到医院去。后来严重了,到医院去了趟,医生让住院,谁知道后来就没有缓过来。”
父亲虽然隐隐约约猜到岳书记可能已经不在了,但当老太太亲口说出来,仍然止不住地难过,父亲本来就是感情很丰富的性格,听到这个信息,眼泪顺着鼻子就流下来。
老太太接着说:“你也别难过了。你哥走的时候老是念叨你。那年他游街回来,又累又饿,你从棒子地里钻出来给了他两个玉米面馍馍,他记了一辈子。那个时候谁拿他当回事儿,谁能想到他后来还能再起来!你哥说你这个人就是心眼儿好,就是可惜了文化水平忒低,帮不上你的忙!”
父亲赶紧截住老太太的话,“老嫂子可不能这样说!要不是才恒哥,我哪里有机会能从村里出来!是岳书记拉拔的我。他是我的贵人!不光是我,家里小孩子都感激他们这个岳大爷!”
看看时候不早,父亲告别老太太,走到大街上。红日西斜,落木萧萧。头顶上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枝干丫杈交织在一起,金色纯净的阳光洒在父亲的身上,照的地上的影子很长很长。2021-4-20 23:43
作者简介:梅花满园,山东济宁人。喜爱写作。注册简书账号一年,写了几十万字,绝大多数是自嗨文。简书上的老师和大咖很多很多,学习了不少的东西。希望每天都能跟着老师们进步,也希望简书和简书的各类专题越办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