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小满。

谁曾想，这金陵的吴记酒馆里，竟会遇见她。不管多久，我都不会忘记，那墨边斗笠下的一双如孤狼般凛利的碧色眸仁。

“师兄！？好久不见啊！”倒是她先认出了我。“京城一别，算来有十年了吧。”她缓缓取下斗笠，一袭青藏色长衫随风浮动。那身段，依旧美得触目惊心。”哦~~，原来是师妹，来坐。”我故作镇定，可心潮却有些许起伏。“小二，再来壶酒，加副碗筷！”我一边腾出空位，一边大声喊到。

“好嘞~~给六爷再上壶青熏，加副碗筷~~”声音清脆悠扬，惹得好几位客人侧目观望。

落座，置酒，一饮而尽。说不出的豪情万丈，仿佛身边的她已然成了个朔北的汉子。

“师妹，这几年在塞北可好？”我一边斟酒，一边漫不经心的询问着。

“还好，只是多少有些寂寞罢了。”她并不看我，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

“我倒是听说师兄你过的不错，现在可是杨公公手下的红人了。”说话间，她猛的抬起头，左手缓缓伸向腰间；这时我才看清，那长衫下隐藏的，散发着寒光的短柄双剑。可从师妹的眼神中，我却读不出丝毫杀意。

“哪里，只不过为了糊口，师妹何必那么在意？”嘴上不说，可还是有些心虚。如果现在真动起手来，自己还是没有十分的把握胜她。

“糊口？怕是为了日进斗金的荣华富贵吧？”她却笑了起来，那伸向腰间的手，又慢慢放回了桌上。“你可知师傅是怎么死的？就是被你效忠的阉狗给害死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重如千斤。

“这仇，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报？”

无言已对。

此刻，脑海中恍然浮现出那场浩劫。

只记得那时，眼前的一切都是黑暗，火焰混合着飞溅的血液，蜿蜒成了瞳孔里最刻骨铭心的恐怖景象；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呼救声，哭泣声；连刀光剑影都成了无力的陪衬。“带着你师妹快跑！”这是师傅临终前最后一句话。之后，他伟岸的身躯，便如大厦般轰然倒地。

“我怎么会不记得，可现在杨公公势力权倾朝野，连新登记的皇上都让他三分，凭我们，怎么对付的了？”我装出一副无耐的样子，一边斟酒一边说道。

“如此说来，你还是不愿为师傅报仇。”她依旧微笑着，那笑容胜过三月的杨花，美过初春的寒梅。“早知道，十年前京城一战，就该把你也杀了，省得我对你还有念想。”

“哈哈哈哈，”这回换做我笑了。“京城一战，如果不是杨公公爱才，有意放你们一马；师妹，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这么说，师兄你今日是特意在此等我，要了结这几十年的恩怨了？”话未说完，她已双剑出鞘，正指我眉宇之间。

“师妹，当初拜师学艺，师傅就说你资历不如我；京城一战，若不是我故意卖了破绽，你也在劫难逃。今日此战，师兄若动兵刃算是占你便宜！”

“狗贼，废话少说，看招！！”话音未落，那两柄短剑如两条毒蟒直刺向我的眉心。

稳坐，举杯，如掬起一朵莲花般轻轻挡住两柄利剑。“就凭你的白夜双剑，也想取我性命，师妹你也太小看师兄了吧。”我暗自笑到。可她却不依不饶，双剑变化着百般姿态，每一招都足以取人性命。然而，我却应付自如，百般凌厉的招式，都被我刚劲的掌风所化解。只是，看似汹涌猛烈的掌力，都只是招架罢了，因为我并不要她性命。

师妹，你不知我何曾忘记过仇恨？多少个夜晚，我都被仇恨的烈火撕扯着，煎熬着。可只有接近仇人，获得仇人的信任，你才能真正的完成复仇计划。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耗尽十年的青春，都不明白吗。。。

半柱香的功夫，她的攻势却来越弱，真不像十年前，那排山倒海的架势，即使明知要输，也不后退半步。一炷香后，师妹有些难以招架了，先前犀利的剑刃，此刻似乎都有千钧之重，压得她香汗淋漓。而我，却无丝毫倦意。"师妹，再打下去，恐怕你性命就难保了，还是听师兄一句，住手吧。”

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她心里真的念起那几十年的情缘。最终，她还是放下双剑，独自坐下了。见她这般摸样，我亦坐下。两人对视，却无话可说。

“没曾想，我苦练十年，竟还是赢不了你半分；连近你身都有些困难。难怪师傅在世时说，我虽天资聪慧，却还是一介女流。”倒是她先打破了僵局。“今天，我早知你来此，特意想试探你，若十年苦练还赢不了你，那我真得要放弃了。”她的鼻息没有打斗时那般急促了，声音倒变得有些微弱。额头上还渗着汗水，像是个久卧病榻之人。

等等，莫不是。。。“师妹，你先调息经脉，让师兄看看。。。”到这时我才看出端倪，“不用了，师兄，实不相瞒，十年前的那场战斗我就已经身患绝症，如不是南极格，紫云师太照顾，恐怕那场战斗之后，你就看不见我了。”

什么？？！！！熟知内功心法的我，当时竟没察觉半分；“你为何不早说！！！？？？”可想想，师妹本就性格倔强，以前练“隙驹拓步”剑法的时候，她硬生生的踏断了一块顽石，折断了五把宝剑，那是怎样的坚持。。。心中忽然，倍感凄楚，师仇未报，十年忍辱，到头来连唯一的亲人也要离去了。

说话间，我竟有些哽咽，原本那满腔的怒气，刹那化作一季的悲伤。“师兄，我早知命不久矣，今日来次有意偶遇，只是想让你记得师仇，别被繁华虚名蒙蔽的双眼；要不然，就算有一天我去了，也会含恨九泉，死不瞑目的。”说话间，她早已泪流满面。“回南极格吧，师妹。。。“

“师兄，你。。。”

“忘了我吧。。。”

最终，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留下了双剑，默然离去。如同从来没有来过，只是除了双剑，她还留下了半袖青衫，和一袭红颜泪。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多少有些安慰了，起码至亲的人不会倒在你眼前了。

看着一屋狼藉，心中多少还有些不忍。“小二，今天所有的账都算在我头上。”我扔了一定黄金给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店小二，算是赔偿了。小本生意，也不容易。

离开吴记酒馆，马不停蹄的直奔望江楼，我可忘不了，今天要去赴宴，作为杨公公手下红人，他的大寿怎能不贺？！

七月，小满。

东厂杨公公大寿，大宴宾朋。席间，突遇刺客，终死于金陵望江楼，刺客当场被乱箭射死。翌日，新帝登基，废东厂，列出东厂掌事太监十大罪状，下令开关绝尸，此后大赦天下。

九月，立秋。

金陵二十里外南极格，一青衫女子梯度出家，法名怀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