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豆汤
1、刘忘归想了想,赶忙起身,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偷偷观察在厨房忙活的妈妈。从背影里,他感觉到了一个老人的孤独、落寞和不满。
2、 刘忘归夹在中间,看得一清二楚。他觉得妻子和母亲就像大型粉碎机上缓慢旋转但咬合紧密的齿轮刀头,尽管刀头并不是锋利的尖刃,但其一往无前的动能,和刀头突出的槽口,可以产生可怕的力量,任你钢筋铁骨,也会被其一点点吞噬,粉身碎骨。
3、 刘忘归认为两个女人都互不让步,酿成了悲剧。她们都声称爱她们的丈夫、儿子,但在相处中似乎只记得如何打败另一个女人,忘了作为丈夫、儿子的那个人的感受。她们谁都不在意夹在中间的那个人的痛苦,只关注如何征服对方,满眼都是对方的不足。
刘忘归特别希望和凌雪尽快生个孩子,两个人都超过了三十岁,已经不能再拖太久了。可凌雪却始终没有怀孕,刘忘归不知是什么原因,去医院做了检查,身体没什么问题。刘忘归不知道的是,凌雪一直在偷偷服用避孕药。
凌雪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不给刘忘归生孩子,这既是理直气壮,也是报复。因为,她和刘忘归曾经有过孩子。凌雪忘不了那一幕,怀恨在心又无能为力。
凌雪和刘忘归结婚第二年,按照计划,凌雪怀孕了。他们满心欢喜地告诉了家人,刘忘归把妈妈接来森西,既是帮他们做做饭,照顾一下家里,也可以离开住了大半辈子的小镇出来转转。
最开始的几天,婆媳二人相处得极其融洽,真可谓是“情同母女”,刘忘归也觉得每一天都是阳光明媚,充满希望,但没过多久,刘忘归就发现苗头不对。
两个女人之间最开始会有不同意见,然后在糊里糊涂中过去了。后来,凌雪会开始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让步,婆婆只能顺从,但脸色极其难看。刘忘归平生最怕的就是夹在中间左右说和这类事情,他不敢得罪任何一方,但安抚工作还是要硬着头皮去做。到妈妈那边,刘忘归刚要开口,妈妈就会沉着脸说:“你去忙你的吧,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不用你教训。”到媳妇那边,他会发现凌雪正开开心心地打电话、看手机,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对刘忘归视而不见。等忙完自己的事,凌雪的脸又会立刻冷若冰霜,刘忘归刚一说“不要生气”几个字,凌雪会直愣愣盯着刘忘归说:“我生气了吗?”然后轻蔑地一笑。刘忘归能猜到,如果再说下去,凌雪就会皱起眉头急躁地说,“我想静静,别来烦我。”考虑到凌雪还在孕期,刘忘归只能停止发言。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会冰冷无比,两个女人谁也不会多说一句话,既不会互相说话,也不会跟刘忘归说话。妈妈一直沉着脸,凌雪则是我行我素,不时因为看到手机的什么内容而哈哈大笑,故意显出自己十分开心。这个时候,刘忘归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到楼下超市去买东西,可以躲开那窒息的环境。再过几天,一切又恢复如初,婆媳又相敬如宾,但持续不多久再次进入“冷热循环”。刘忘归就在这循环往复中煎熬着,即使在和平的日子,他也觉得早晚还是要到不和谐,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每天都紧绷神经,生怕一点点风吹草动。
刘忘归渐渐发现一个规律,每次凌雪跟家里通完电话,总会发生一些不愉快。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巧合,他劝自己不要这样想,这样不对,岳母应该也是通情达理的人。
可是,最不想发生的终究还是发生了。
天气炎热,一个周末的清早,凌雪走到客厅跟正在忙活的婆婆说:“妈,我想喝绿豆汤。”婆婆听完,稍加思索,立刻说,“不行,小雪,绿豆是凉性的,喝了不好。”凌雪停顿了几秒,就这几秒钟,立刻让刘忘归意识到情况不妙,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静听。凌雪说,“妈,没事的,我这才几个月啊,喝点绿豆汤解解暑没什么的。”语气中已经有些不愉快。
刘忘归始终能感觉到这婆媳二人总是在较着一股劲,谁都不想被对方控制,同时又都想控制对方。正是这股隐形的力量,让任何一个人都不想听到对方否定自己的声音,每当有些许反对的声音,另一方立刻就会被一种情绪主导,那就是“你不能反对我,要按我的来”。当这种情绪出现的时候,她们就都不会在意对方的话是不是有道理了,而是只关注于我要让你同意我的观点。
刘忘归听到妈妈说了声“好吧。”客厅就没了声音。凌雪懒洋洋地走回卧室,刘忘归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他看到凌雪继续躺倒在床上看手机,脸上带着微笑,不知是婆婆的服从还是手机上的内容引起凌雪的快乐。刘忘归想了想,赶忙起身,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偷偷观察在厨房忙活的妈妈。从背影里,他感觉到了一个老人的孤独、落寞和不满。
刘忘归正要返回卧室,突然听到“哗啦”一声,他赶紧跑向厨房,刚迈进一只脚,一个趔趄差点让他滑倒。只见厨房地上撒满绿豆,洁白的瓷砖瞬时长满立体的“小麻点”,地上还有一个空空的塑料盒躺在那里,妈妈呆立着,沉着脸,手里拿着盒子的盖子,悲伤地看着地面。
刘忘归赶忙上前,一把抱住妈妈的肩膀,故作轻松地拍着妈妈说:“没事没事儿,不着急不着急。”妈妈轻轻扭了一下肩膀,刘忘归感觉到老人那股拒绝的力量。妈妈迈步要去拿扫帚,谁知刚迈出腿,也打了个趔趄,差点滑倒。刘忘归小心翼翼地扶着妈妈,跟妈妈一起走出厨房,嘴上不停说:“妈你不用管,我来我来”。
妈妈颓然地向前走,刘忘归看到身旁的妈妈好像一下苍老了许多。昂着头,但目光下垂,不讲话,呼吸急促。
这时,凌雪走出了房间,看到眼前的景象,急忙对着妈妈说:“妈您别急呀,早知道您这么着急我就不喝了。”这种口气带着女人特有的腔调,复杂的情感,没有关心,但能读出埋怨、怀疑、责备。刘忘归心理焦急而烦躁,皱着眉跟凌雪使眼色,脑中回荡着一句话:“你就不要讲了!”。
可凌雪梗着脖子继续说:“妈,没事,我自己来,做绿豆汤很简单的,不麻烦您了。”表面上像一个女儿对妈妈的关心和爱护,但听起来却十分刺耳。
妈妈看着凌雪,抬起还在手中捏着的盖子,严肃而悲哀地说:“你们那个塑料盒子我不会用,盖子打不开,一使劲就撒了。”
凌雪没有讲话,径直向厨房走去。刘忘归一手扶着妈妈,一手轻轻挡住凌雪的肩膀,仍在试图挽回,呵呵笑着说:“我来我来,我可以的。”
此时,刘忘归左手扶着妈妈的胳膊,右手挡着凌雪。妈妈面向南,阴沉着苍老的脸,凌雪面向北,高傲执拗,三个人在一个平面,两个女人互相看不到对方,而刘忘归夹在中间,看得一清二楚。他觉得妻子和母亲就像大型粉碎机上缓慢旋转但咬合紧密的齿轮刀头,尽管刀头并不是锋利的尖刃,但其一往无前的动能,和刀头突出的槽口,可以产生可怕的力量,任你钢筋铁骨,也会被其一点点吞噬,粉身碎骨。
凌雪轻轻一侧身,躲过刘忘归的手,倔强而刚硬地向厨房走去。
刘忘归再回头时,已经看到凌雪悬在半空中。
凌雪流产了。
刘忘归妈妈继续照顾了凌雪一个多月,见凌雪身体恢复如初,便拖着消瘦了十多斤的身躯回到了老家,回去后大病一场,更加衰老。刘忘归对凌雪百般呵护抚慰,希望凌雪能够从阴影中走出,但收效甚微,凌雪性情变得更加乖戾,刘忘归也只寄希望于时间慢慢抹去两个女人的创伤。而自己如何,他已经不在乎了。
刘忘归认为两个女人都互不让步,酿成了悲剧。她们都声称爱她们的丈夫、儿子,但在相处中似乎只记得如何打败另一个女人,忘了作为丈夫、儿子的那个人的感受。她们谁都不在意夹在中间的那个人的痛苦,只关注如何征服对方,满眼都是对方的不足。
凌雪对这件事怀恨在心,她把全部的恨意都记在婆婆头上,却把所有的情绪都倾泻在了丈夫刘忘归身上。
凌雪从小生活在终日纷争的家庭环境中,她认为和谐融洽的家庭是她梦寐以求的,遇到刘忘归,凌雪被他的温暖所打动,觉得找到了理想的归宿。她更期待,如果能有通情达理的婆婆就更加完美了。但是,和婆婆的相处中,她发觉到和婆婆之间磁场相互排斥,言语中总感觉婆婆想控制自己。
虽然刘忘归从没有跟凌雪讲过婆婆说她的不好,但凌雪总在想象婆婆背后是多么的诋毁她。而凌雪每次与自己的母亲通话,都会极力控诉婆婆的各种不好,母亲此时没有劝告,会完全附和凌雪的话,表现出失望和不满。妈妈的共情并没有给凌雪带来情绪的缓解,反而是更深的误解。
凌雪没有学会用温情和沟通来消除隔阂,她依然只相信战斗才能获得胜利。
多年以后,凌雪虽已释怀,但依然没有意愿和刘忘归生孩子。一方面当年的阴影还在心里缠绕,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对生孩子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尤其看到丈夫的状态,更让她不想让这个家多一个人。凌雪觉得刘忘归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和自己想象中的刘忘归相差太多且渐行渐远。她发现刘忘归近年来的状态越来越差,她不知道刘忘归会不会继续这样糟糕下去,那样的话她对这段婚姻能否维持都产生了怀疑,更不要说生孩子。凌雪觉得,如果有了孩子,婚姻就变得更加复杂,离婚变得更加麻烦。所以她现在不想生孩子,至于什么时候生,那要看刘忘归的情况,与我无关。
凌雪知道刘忘归的情绪状态并不好,她心里也多多少少意识到自己的强势性格可能会给刘忘归造成一些影响,但她始终不想从心底里承认自己对刘忘归的压抑状态负有一定责任。
凌雪认为,刘忘归的困境第一责任人毫无疑问是他本人,因为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有维护自己尊严的权利,当你认为别人侵犯你了,别人伤害你了,你有权利用更强硬的手段去伤害对方,并且不用带有任何愧疚,她自己也正是本着这个观念去做的。
她认为第二责任方是刘忘归的家庭,她始终坚信,人的基本性格形成,一方面是基因一方面是家庭环境,而这两点都取决于父母。凌雪从刘忘归口中大致能勾勒出刘忘归原生家庭的模样,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工薪阶层,小城之家,父母不和,天天吵架,母亲强势,父亲暴躁。正因为如此,凌雪能感知到她和刘忘归一样,都对和谐家庭和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十分向往,这也是二人最初能够很快走到一起组建家庭的原因。但凌雪不解的是,同样的家庭环境,为什么造成两个人的性格差异如此之大。她觉得人要斗争,打败别人自己才能安全,而刘忘归信奉人就要宽容,相互理解才能更加和谐。
刘忘归一直相信“时间加情感”的力量,他认可“石头都能捂热”那句话,自然也会认为凌雪的性格会在情感和时间的共同作用下,逐渐变得更加温和,更加体贴,更加共情,但这并没有对凌雪产生作用。刘忘归没有看见凌雪向柔软的方向转变,反而变得越来越坚硬。有时,刘忘归告诉自己,这个“硬”可能是自己的错觉,是自己越来越敏感焦虑造成的错觉。
最初相爱的时候刘忘归愿意放低姿态,去哄哄凌雪,说些好听的话让凌雪开心起来。但随着一次次的失败,每一次的放低姿态换来的只是凌雪更加犀利的刺激,每一句好听的话都被凌雪顶得哑口无言,刘忘归越来越挫败,越来越不愿意放下姿态,因为他觉得那样只会让凌雪更加得寸进尺,并不会让事情缓解。
刘忘归有两个选择,要么对抗,要么逃避。前者他无法做到,他不想伤害别人,那会让感情发生更加不可弥合的裂痕,所以刘忘归只剩下唯一的路——逃避。
刘忘归尽量避免所有可能让凌雪不愉快的言行。他一方面同意凌雪所有的意见,另一方面自己永远不表达意见。刘忘归越来越不愿意把自己内心的苦闷讲给凌雪听,因为他觉得如果不讲,痛苦至少可以保持现在的强度,讲了,大概率会引起凌雪的不耐烦、指责,甚至还可能因为某句话的不合适产生新的矛盾,结果非但不能减轻痛苦,反而增加了压力,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在这种错误的观念下,日子表面还能平和的延续。但对两个人来说,女人对男人已经逐渐失去了兴趣和耐心,而男人继续一步步滑向深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