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常常看到死亡。
下雨了,娇嫩的小草承受着臃肿的水珠,本来向上伸展的绿叶屈辱地往地下匍匐,我看到了小草的死亡;一条大道,就想着每天舒服地躺在阳光底下,却一次次要剥开肚皮,只为换上人们为之骄傲的外衣,然后一遍遍地被踩踏,我看到了路的死亡;大树也是的,公园门口的那一棵,周遭被几根长长的铁棒支撑着身子,它本来就不想活了,从被人强行脱离故土的的那一刻起就不想了,却被铁棒强行站着苟且,我又看到大树的死亡。
是的,这样种种的现象,虽然活着但已经死了。这些死亡都是一场义无反顾的、决绝的的尘世告别仪式。内心不平静,我常常会看到死亡,并且坚信生命不会有轮回。
小时候住在一个大场子的瓦房下,那本来是民国时练兵后的休息场地,房子虽然不大,但是非常长,好比现在学校西区一栋的教学楼,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的厕所也得花上不少的脚步。那时候几户人家住在这长长的瓦房下,每家的房间都是用厚且硬的牛皮板隔着,虽然看不到彼此,但是夫妻之间的吵闹、小孩之间的玩耍、电视频道的转换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吃饭咀嚼、睡觉说梦话。
正因为这里,我从小就看到了不少芸芸众生的姿态,他们鲜艳地存在着,也不断消亡着。也是这里,我目睹了很多次死亡,这些死亡虽然都是与我无关的诀别,但足够让一个小孩儿敬畏一生。
我第一次看到的死亡,是在我家对面一座瓦房里。一位酒坊的老板,我熟悉的李大叔,那晚深夜他醉酒回来就躺在床上,第二天就再也没有起来。很多大人堵在他的门口前,议论纷纷,瓦房里传来一阵阵悲戚的哭喊声。我站在自家门口前,觉得这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的恐怖。当医生的小姨从对面的人群中挤出来,对着街委会的老头说:“身子还是温着的,估计是刚走不久。”
那时候我才知道判断一个人的死,探温度是一种方法。我突然想起李大叔喜欢看我的卷子。每次考试,他都拿着我的语文试卷,也拿着他儿子钊弟的卷子,来来回回看,非要做个比较。可是每次最后他总是大声地呵斥瘦瘦小小的钊弟:“你看看你,都给我写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白花钱给你上学了。你再看看人家,别人怎么就能得那么高的分呢,啊?”
钊弟黑不溜秋的,低着头不吭声,像一只乖戾的猴子,但他越是这样沉默他老子就越暴躁,会抄起家伙打人。绳子往钊弟身上抽的时候,他并不松开我俩的卷子,反而紧紧地攥在手中,还的时候再摊开,我发现卷子已经有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褶皱痕了。
现在再也没有人拿着我俩的卷子做对比了,钊弟也不用挨打了。可是那天我看到钊弟就蹲在他家门旁的大水缸前,眼泪吧啦吧啦地掉下来,没有吭声。就算是李大叔再怎么打骂,他也从没有掉过眼泪。我呆呆地看着他,直到那具冰冷的尸体快要被抬出来,我被妈妈拉走。小孩子是不能看到尸体的,不然会有“脏东西”一直伴着,妈妈说的。可是钊弟为什么不用走开?
我没有真正目睹过尸体,但我却一次次目睹死亡。大场子附近的码头,经常会有人在那里做法事。夏天的黄昏,我在家大口大口啃着西瓜的时候,码头那边经常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我非常害怕,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很大,甚至怕水,至今都还没勇气学游泳。大人们都说,那些在码头做法事的,都是为溺水的人超度的。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隔壁班的一个小男生,周末那天往码头边上走,鞋子不小心掉进了水里,他趴在边上用手捞,可是捞不到,人也栽到水里了。人们第二天才在下游打捞起他浮肿的尸体。曾经和我玩得很好的黄小芯,在某年的暑假里掉进了自家的井里,再也没有活过来。
大人们不知道,这些毫无预警的悲剧,让我对死亡充满了恐惧。这些死亡离我那么远,又那么近,让小小的我对生有了莫名的迫切,我多么希望一切活着的人都永远活着啊。
我想我是目睹了太多的死亡,妈妈所说的脏东西,我真的碰到了,并且它深入我的骨髓。一个夏日的深夜,我看到了一双绿眼睛的怪人,那晚是我认为自己和死亡最近的距离。直到现在,我还确切地认为这真的不是个梦。
和我同在一个房里的小姨在医院值夜班,没有回来,表妹刚好感冒发烧也被姨妈接回她们的房里去睡觉。本来是三个人睡的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天气太热,床尾的风扇“啪啦啪啦”地响着,转动出一阵阵热风。我被热醒了,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双绿森森的眼睛。他盯着我,我也盯着他,却没有感觉有多么害怕。直到他拨开我的蚊帐,俯身下来,我才惊觉危险。
我急得大喊“爸爸”,声音隔着牛皮板焦急地穿过爸爸的房间时,那双绿眼睛也急忙地躲在床底下,弄得床底的遮阳塑料膜“吱吱”地响。听到我的呼喊,爸爸终于回应我了。我慌称口渴,要喝水。可爸爸让我自己下来走过去。我不敢开灯,更不敢下床,我怕一下床,床底下的绿眼睛就会伸手抓住我的脚。后来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一口气光着脚跑到爸爸的房里,大口大口地喝水,然后爬上爸妈的床,才使劲地哭喊出来。
我记得爸妈惊慌失措的样子,他们抱着我哄着我,直到我哭累了,昏昏沉沉地入睡。第二天,大场子里每个人看见我,都说:“英子,昨晚看到绿眼睛的怪人啦?”“嗯,真的看到了,他还摸了我的脚”。
起初我极为认真地和他们说起昨晚的事,可是后来发现每个人都问我同一个问题,都是笑着打趣我,根本没有人相信。我不怪他们,我哭了大半夜,搅乱他们的睡眠,我觉得羞愧,但更觉得后怕,我真的差点就亲自体验死亡了。也许这就是妈妈说的“脏东西”,它深入我的身体,让我看到了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我家搬离大场子的时候,我坐在大车的后面,坐在妈妈捆绑的棉被上头,虽然舍不得这里的人儿,但我还是有些兴奋的,我认为我终于可以摆脱那些死亡的东西了,以后再也不用听那些码头上敲敲打打。
可是我们在路上,却恰恰遇到了一支出殡的队伍。妈妈试图捂着我的眼睛叫我不要看。我们的大车停在百货商场的一边让道,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过去,我听妈妈的话,乖乖别过脸,面对着百货商场的玻璃柜台,但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恐惧的火焰。小孩子是不能看的,可我又看到了。
那玻璃柜台返照着一副棺材,几个人抬着经过,耳边是清晰响亮地敲敲打打,一如码头边传来的声音。我心里堵得慌,慌忙抬起头避开。百货商场的楼不是很高,巨大的广告牌子立在上面,一个妖娆的黄头发女郎眼里极尽风骚,她靠在“迪斯科”三个大字旁,仿佛看尽人世沧桑。那时我才知道,死亡,是无处不在的,它要来临的时候,谁也无法逃。
当我还是个孩子,死亡已经以一种震慑的姿态和我对立,它是天神,我是蝼蚁。我看着它,带着朦胧的敬意,带着微妙的好奇,带着深深的畏惧,它就像神明一样封建起我的思想,让我懂得,我在真真切切地活着。
现在长大了,后知后觉,对于死亡没有了当初小时候被灌输的任何迷信,但我还会经常看到死亡。昆明暴力砍人事件、马航飞机失踪事件、韩国沉船事件、煤矿透水事件、博士生跳楼事件……这些全球人都可以目睹的死亡,我也目睹了,甚至一株小草、一条大道、一棵大树的悲剧命运也都被我肆无忌惮地窥视到。但谁说习惯了可以麻木?当我的瞳孔不断播放这些大大小小的生活并被时时更新着,我做不到不痛不痒。
生,是一种幸运,人不必在幸运中重复回忆着不幸运的事,让死亡又靠近我们一步。我们有一双看世界的眼睛,看多了有时候内心不平静,但愿我们这些活着的芸芸众生目睹一切死亡后,不只有对死的敬畏,还有足够的勇气来目睹一切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