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supportLists]一、[endif]旁听
叶看着眼前这个坐着轮椅,脑袋上裹满纱布的重症监护男孩,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这样就要坚持来上学,而且一定要到一班——危险者集聚的班级来旁听课。校长说,当然,原则上自费班的学生不能挑选班级,更不能到公费班干扰我们的优等生上课,但,这次是例外。安说,校园暴力防治的第一案在这儿,你是伤害者的班主任,为了便于教育和监督,让受害人和伤害者多一些交流互动的机会,就让他旁听吧,又不妨碍什么。
实事求是的讲,叶不明白安的逻辑。她是个简单的人,赚自己本分内的钱,够养自己和女儿,年节孝顺父母,足矣。她觉得如果每个人都做好本分,这个世界会美好些。高中生的本分就是念好书,考一个好的大学,其它,等读大学时慢慢考虑也不晚。什么校园暴力,只是个空洞的词汇,不明所以的人才会上纲上线,说白了,只不过是青春期的躁动,如果说有诱因,她更倾向于认为是亮,虽然表面看他是个受害者,可内心里她并不同情他。
叶明知亮眼睛上缠着纱布,而且听说他眼睛坏了,看不见,她仍板着脸,说:‘亮,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来学校,在医院好好养病......哦,因为没钱住院治疗?那就回家养病好了,总之,我不希望看到你来上课,这样也是对你负责......’
亮静静地坐在轮椅里,万年不换的球鞋难得的刷得泛黄,起了毛边,别扭地搁在脚蹬上,也是安安静静地,没像往常那样得得嗖嗖,或扭来扭去。
叶见了,心一软,说:‘当然,如果你实在想来,就来吧,只是没人照顾你,我精力有限,还有,别干扰其他同学,有事情跟我说......’
亮脸上唯一没被裹在纱布里的嘴唇,现出漏网之鱼的快乐来,一排晶莹雪白的牙齿整齐排开,两边各呲出一个尖利的小虎牙。叶觉得有些恍惚,记忆中亮的笑容有如此明朗吗?
亮的声音有点儿黯哑:‘老师,过去的我,很讨人厌吗?’
叶一怔,下意识地将手指按压住太阳穴,遮住自己脸上的表情,这才意识到,亮看不见,她无声地笑了:‘老师眼里只有听话的学生和不听话的学生,哪有什么讨不讨厌的。’
亮说:‘老师,能让我摸摸你的脸吗?我,看不见。’
当亮的手触碰到叶额头的肌肤,叶的心猛地狂跳,她有些后悔,还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她的丈夫常年在海上,这是全校都知道的,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生下女儿后,丈夫曾经提出过跑内运,这样出海的周期大大缩短,收入上会有损失,却有更多时间照顾家庭,然而叶拒绝了。她知道为此丈夫是有想法的,每次丈夫出海回来,同一办公室的其他女老师总是打趣她,教务主任也会贴心地少给她安排课时,让她能早点回家陪丈夫,享受夫妻之乐。当丈夫急哄哄地拱在她怀里时,她只觉说不出的腻味,丈夫说她是性冷淡,让她看心理医生,她也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可,如何启齿?
叶觉得此前好像从没有一个男人抚摸过她的脸,当然亮只是个男孩儿,可他的手很大,修长,指节突出,指肚面的皮肤接触有着硬硬的略显粗糙的感觉,叶奇怪,这不是干活儿结的茧,倒像是常年户外运动的人才有。
亮收回手,想了想,说:‘老师,你颧骨以下二分之一处的肌肉开始松弛,说明你很久没有笑过。老师是个五官精致的漂亮女人,该多笑笑,笑是一种好习惯哦。’
叶无论如何没想到,亮的轮椅被一把拖布挡在了一班教室门口,学生们敲桌子鼓噪,大声抗议,叶的脸涨红了,她有些无助地站在讲台上,看着这帮少男少女,他们的脸还充满了胶原蛋白,他们的眼睛能折射出太阳的光彩,可为什么,对于弱者,他们如此地缺乏同情心。
叶用板擦敲敲讲台,提高声音说:‘亮同学从今天起就在我们班旁听,这是经过学校领导和市局青少年犯罪预防研究室协商确定的,希望同学们充分理解并予以配合。’
教室安静了一刻,然后贝站起身,质问道:‘老师,他不是我们班的,凭什么到这儿上课?自费班的学生不配拥有我们公费生的资源!’
下面一阵跟风‘对,凭什么占用我们的东西!’‘偷窃!小偷!’‘打倒自费生!’
辰见形势发展有些跑偏,忙打了个响指,教室里立马静下来,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面对叶侃侃而谈:‘老师,我们能理解学校的处理和您的立场,可,二年级一班不仅是学校的一个教学单位,它更是我们班全体同学和老师组成的一个集体,凝结了我们共同的记忆,还有感情和荣誉,不是任意一个谁,说加入进来就可以的,校领导可以在学习上,纪律上要求我们,但无权剥夺我们的集体荣誉。’
缪第一个叫好,下面一片掌声,缪喊着:‘就他那熊样,要进我们班?让他把那破车搁门口,给哥们爬进来!’又一片掌声,还夹杂着几声口哨声。叶皱起了眉头。
亮就在门口静静地听着,没有激愤,也没有畏缩,当然他的脸裹在雪白的纱布里,没人看得见他的神情,反映情绪的第二指标——手,则一直搭在轮椅扶手上,甚至没有突然握紧的冲动。
当教室里重新归于平静,他从轮椅里起身,借助单拐的力量略显勉强地站在门口,大大方方地说:‘一班的同学,大家好,我是九班的亮,你们中有一些人可能认得我,大多数应该不认识,这都不重要,因为,现在认识了。刚才,让我意识到这是个不错的集体,不会轻易屈从,盲目接受,我珍惜这种品格,希望大家能给我一个机会,当然大家是指一班集体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有独立判断能力的人,我不相信代言,所以请大家无记名投票作出决定,我会接受任何结果。’说着他朝叶的方向一鞠躬:‘老师也有一票哦。’
[if !supportLists]二、[endif]城市边缘
金坐在叶旁边,听着她的讲述,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在悄悄地起着变化,金微笑:‘然后呢?投票了吗?结果怎样?’
叶刚要说话,眼睛遇到了彬彬凑在门口探究的目光。金不客气地训道:‘说过多少遍了,别探头探脑地!到底什么事?’
彬彬吐吐舌头,做了个怪脸:‘市局校园暴力小组通知你下午去西郊,好像是那挨打的孩子住的地方。’
金摆摆手,示意她退下,说:‘我下午有预约了,去不了。’
叶看着彬彬消失在门的那一边,有些好奇:‘我以为你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人说话呢,你看起来那么......’她斟酌了半天,吐出一个并无恭维的词‘斯文’。
金大笑,这话即便不得体,也没什么好笑,所以叶略微发窘的看着他。金当然知道,彬彬不会生气,她甚至会因为金医师用粗鲁随便的口气跟她说话觉得高兴,说话的语气是要讲究对象的,金不愿在自己的诊所,至少是自己的办公室里,还那么小心翼翼地看着别人脸色,跟一个没多少脑子的女文员斯文地讲话,他懒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不想去分析,工作就是工作。
金不高明地用笑声代替了回答,继续问:‘然后呢?亮进去了教室吗?’
叶被这个小插曲打乱了思路,当她重新组织起语言,一些刚才即兴燃起的情感花火熄灭了,她矜持而理性地接着说:‘当然,也许确实有不少人讨厌他,但大多数学生其实平时只忙着自己的功课和身边几个朋友交往,他们不在乎谁来旁听,甚至缺乏集体荣誉感,他们的目标只是高考。所以,当亮提出无记名投票时,大家都知道结果了。’
金有些惋惜,他看出叶是个情感上保守到自闭的女人,这样子的她在生活中真的没问题吗?金说:‘那很好啊。’
叶说:‘可我总觉得亮不该是这样的。’
金扬起眉头:‘哦?我记得你说并不了解亮。’
叶说:‘是,可在学校里,有些事总会听说,比如亮的家庭,他出走的母亲,颓废的父亲,他经常欺负那些比他矮小瘦弱的男生,还有长得不好看的女生。他脏兮兮地穿戴,别扭的举止。在我映象里,他就是一个心理阴暗、性格懦弱的男孩。’
金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傍晚时分,金接到安的电话,来到位于西郊的一家俱乐部。跟着服务员,金进到一间靠门边的包间,里面只有安一个人。
这是毕业后第一次跟安单独约见,金觉得有些不自在,便有意开起玩笑来:‘咦,什么情况?不是这么记仇吧,摆鸿门宴给我!我下午是真的有事,不信我给你看日程表。’说着金真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弄起来。
安没搭理金,自顾自地给自己满了杯酒,桌上已经放着两个空啤酒瓶,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自己没迟到,那么,安该不会是结束了对亮的生活周边访问就过来了?
安喝的很猛,她手伸出又要抓啤酒瓶倒酒时,金先抢过了啤酒瓶,喊服务员点菜。服务员应声过来时,安已拉直了套装,坐得笔挺,正举着小镜子擦去唇角溢出的啤酒沫。金暗暗发笑,她还是那么好强,从不肯在人前示弱,那么刚才......金感觉心跳得有点儿快。
征求了安的意见后,金迅速地点好菜,打发走服务员,再次坐在安对面,问:‘今天不用回去看儿子?’
安没看他,转头望着窗外,这里是城乡结合部,道路和市政建设都远不及市中心,此时太阳刚下山,留下一天中最后一抹光亮,周围可见处都没有路灯,俱乐部门口亮起一排灯泡,人造的电子光和自然光在无声中交班,没铺设沥青的路面,被风或往来的车辆激起一溜烟尘。
安答非所问:‘很多年没来过这种地方了,我都不知道现在还有人住在没有路灯的巷弄里。’
金也看了看窗外:‘每个城市都有贫民区,只是不这么叫。我小的时候就住在这种地方,不过那时候很少见高楼,没什么对比,都是灰突突的小平房,或是二三层的小楼,也很破旧。巷弄里住着三四十家住户,几乎大家都是熟人,都一样穷,一群小孩儿脖子上套着钥匙,呼哨着各家蹿,我妈现在还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安的目光盯着窗外的某个点,金随着看过去,什么也没有。
安转回视线:‘我也是。今天下午去了亮的家,在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弄里,没那么多户,大概不到二十户人家吧,有一些是暂时住这儿等着回迁,还有一些是......不适应社会变化陷入贫困等着吃政府救济的人。有一点——他们彼此都不认识,或者说互相厌恶,你能想象吗?’
金愣了下:‘住在同一层楼的住户,关上防盗门,谁也不认识谁,很正常啊,这是现代都市的日常生活,封闭,排他,以自我为中心。住在巷弄里的人应该也不例外吧。’
安的目光再次飘向远方:‘也许,知道那些人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开放商征他们的地,因为有人听说在大城市,有些原住民因为拆迁补偿发了大财。他们觉得有了钱一切都会好起来,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贫穷。’
金笑:‘我也想有钱,做梦都想。可多少钱算够啊,我爸妈省吃俭用供我读大学,读硕士,我战战兢兢地努力了快十年,才在离城区四十分钟公交车程的地方有了一套小房子,贷款的,每月还完月供就刚够吃喝,就这已经让我精疲力尽了,真的,我晚上经常失眠,想着如果失业......总会在梦里惊醒。’
安看着金,看得很仔细,看到他的眼睛里去,金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安:‘都一样,焦虑每个人都有,内容不一样而已。’
金好奇地问:‘你也有?’
安不回答,摸出支烟,夹在保养很好的中指和食指间:‘亮的父亲,根本不在乎儿子怎么了,他没疯,随行的医生给他检查过,说他神志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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