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三)

五、风中摇曳的野百合

冬日的阳光正被云朵缠绕,放出淡淡的白光,这是林星第一次站在城市的边缘,她穿着北方笨重的棉袄,整个人窝在针织的围巾中,在广州的天空下感到莫名的燥热。火车站周围是大批等待回家过年旅人。他们或蹲在小吃摊附近,或靠着铺盖包裹打盹,抽烟,到处都是下层人民真实的生活写照。黑压压的流动人群如潮水般向她涌来,一波一波总不停止,没有尽头。

临出门打工时,爸爸回到老家特意看望她,给她带了张照片,他又结婚了,他的脸沧桑而平和,女人长得能干而清冷,浑身散发着坚硬的气息。他说她在温州开小工厂,已经结过一次婚,有个十二岁的儿子,而那时爸爸身无分文,她收留了他,一年后便让他把余生交给了自己。林星理解爸爸的苦心,一生再次遇到相伴的人很不容易,何况妈妈给他留下了很大的阴影,他是该回归正常的生活,忘掉曾经的过往了。父爱如风筝,他们手中的绳索都太纤细,风筝断了线便不可追回。

林星胡思乱想着。不耐烦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时间,来接她的人还没有到。冬日的残阳给大地披上半边诡谲的橘色,这个稍显凌乱的车站,在这个繁华拥挤的城市中散发着莫名的苍凉意味。会不会是忘了呢?林星不安分地想着,明明黄霞婶已经打过包票了说她的远房侄子一定会来接她的。工作还是她帮忙联系的呢。暮色已深,举目无亲,人龙混杂的城市着实有点让她害怕。

“林星—— 林星——”…… 有人在车站口不停地喊着,手里举着牌,上面清晰地写着林星的名字。林星望去,那人站在一块石头上,挺拔的身材让他更显突兀。他穿着黑色的休闲式外套,里面是白色衬衣,旧的深蓝色的牛仔裤,二十三岁左右的样子,整个人看上去干净而爽朗,给人稳重和诚实的感觉。

这是林星第一次见到魏至。

“你就是林星吗?你表哥有事,让我来接你……”魏至看着这个走过来的女孩,她沉静的眼光和浑身散发出的冷淡的气息,在人生嘈杂的世界,仿佛置身于世外,如超脱的仙子,冷眼旁观世间上演的一切。

“嗯,是的,你是?”林星淡淡地问道。

“我是魏至,你表哥的工友。不好意思啊,加班晚点了,你等急了吧?”

“没关系的。”

“还没吃饭吧,我先带你去吃些东西吧。”

他说走,林星就跟着他走了,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轻易相信他。魏至提着她的大包小包带她来到了一家面馆。昏黄的灯光下,坐满了南来北往的人,店面看起来很干净,而桌子上布满了油污,周围店里的流行音乐和中国式的锣鼓声混合,很嘈杂。

不一会儿两人的牛肉拉面便好了,热腾腾的香气升起,筋道如玉的面上放着嫩生生的香菜和片片脆生生地牛肉,林星备感饥饿,拿起筷子就吃,最后连汤都喝光了。这是她吃过的最美的一餐。很长一段时间回忆起来,温暖和满足还是会溢满心中。

到达电子厂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魏至笑着对她说:“林星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啊,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们出门在外互相帮助!”林星还没来得及感谢他,他便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了。寝室大妈看着林星,不禁摇头,“还这么小,怎么就出来了呢?……”她带林星来到了她的宿舍。

阴暗的楼道,几乎每个房间的门口都堆着一堆垃圾。大妈边走边咒骂着。那是一个八人间的房子,不过还算宽敞,卫生间在阳台那边,冬夜的风吹来,东莞的夜竟是凉爽的。其余的六个人还在加班,林星在靠门的那个剩余的上铺住了下来。

林星在东莞的打工妹生活就这样开始。

六、玻璃色的爱情

流水线上,女子们的双手不停地舞动,从上午八点到中午十二点,从下午一点到晚上六点,白班夜班轮番倒,加班是每日必须的,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组装的动作,机器隆隆,淹没了她们的思绪。后来林星才知道魏至是她们车间的副主任,陕西人,有着北方男孩的那种爽朗和体贴。

魏至每次来车间的时候,总会跟林星打招呼,林星自从来后都没看到那个所谓的表哥,但每次见到他总觉得很踏实。有次他对林星耳语,星子这儿太累了,我给你换个地方吧。林星虽然不怕苦不怕累,但一坐在流水线上命运就如同被压制了一样,很难改变。

林星感激地看着他,他这样说着,浓浓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涟漪。就这样林星换了个轻松且工资相对较高的会计工作。

公休日的时候,寝室的姐妹们都出去玩去了,青春洋溢的女孩,无论处于何种环境,无论生活多么贫瘠都阻挡不了她们爱美的心和那特有的灵动与活力。

林星不去逛街,不去买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也不去玩,她只知道要攒钱然后寄回家给爷爷奶奶,给哥哥弟弟,然后还要为自己留下微薄的一点儿。

她第一次出去的时候是魏至邀请的。他带她去风景如画的水濂山,带她去欣赏金沙漾月、南社遗韵……林星从来没有去欣赏过自然,从来不知道生活竟可以这样充满色彩。当她看见一幕幕真、善、美的生活图景展现在眼前时,才发现自己封闭已久,压抑的太多。

魏至说,其实生活从来就没有对不起过谁,顺利也罢,悲苦也罢,贫穷也罢,富有也罢,关键是看大家以怎样的一种心态度过。自己快乐,生活才会幸福。这些话让林星很愧疚,她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的哀怨太多,不管生活给予了她什么,她都应该微笑着面对,而不是这样地麻木与抑郁。

有魏至陪伴的日子,林星像是获得了新生,她对自己的生活有了另一种看法。他会听她那些牢骚,分享她的哀愁;会听他那孤单的过去,帮她树立生活的信心。生病的时候魏至会悉心照顾,落单的时候魏至总会伴随左右。

两人是这样的心有灵犀而又相互理解,两人似孤零的船儿,在大海中相遇,然后牵手,互相依靠,终不分离,俨然成了别人眼中的幸福小情侣。

一个阳光明媚的公休日,魏至突然说,家人已经给他找好了对象,而且母亲已经替他果断地答应了下来。他说他不能做个不孝子,姑娘很好,母亲很喜欢她,母亲不同意他和一个外省女子在一块儿,不靠谱。他可能要回去了。

林星登时像腊月寒冬被人浇一盆冷水,整个人抽搐了一下,“你说你要结婚了?就这么简单?!”她的心蹦蹦地跳着,怎么也不相信这些话是从魏至口里这么突兀地冒出,毫无预兆。

魏至用哀伤地口吻说,“谁让你这么迟迟不回我话呢?咱们总不能这样单身做一辈男女朋友吧?”

“我是没有说过要嫁给你!可你也没问过我呀!你怎么能这样?!”愤怒在林星的心里决堤,她不可遏制地说。

“那你说你原本是同意的啦?”魏至用一种难以捉摸的口吻问他。

“这你还不清楚吗?装糊涂吗?除了你还有谁呢?”

突然,魏至“哈哈”地笑着露出他那洁白的牙齿。“傻丫头,我说的是那个姑娘就是你啊!我跟我妈说过了,她很喜欢你,一定让我把你娶回去呢。”

林星不敢相信,“可你说你妈不同意你跟外乡人结婚哪?”

“那结了婚不就是本乡人了嘛,你得跟我走啊。”

幸福从天而降,林星觉得上天还是眷顾她的,给她派来了这么个人,心头千金重的担子突然放了下来,漂泊无依的心终于有了依靠,麻木已久的感情从此也会随着万物的变化拥有它的起伏了。

日子在幸福和憧憬中滑过。一晃三年过去了,厂里的姑娘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拨,结婚的,换工作的,生病的,什么情况都有,总之这儿不是她们的最终之地,她们和她一样是迁徙的鸟儿,只是路遇东莞,顺便找点儿可以充饥的食儿吃。

春节就要到了,林星觉得是时候回家一次了,奶奶的身体或许还很健康吧,除了不能再下床,哥哥也要考大学了,弟弟已经上初中了,而她与魏至的事情也要向家人说明了,她想来年她将真正离开那个小村落,回到魏至给她营造的归宿去。家人打电话催她回去。

每年过年家中的男女青年就像鸟儿一样回去,寻找配偶,他们之间没有感情,没有理解,甚至没有共同生活的经济来源,只是单纯地在父母的摆布下能够寻找到一个与自己平安过完这一生的人而已。她明白家人一定是给她找好了人家,等她回去呢。不管怎样她要拿到属于自己的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魏至送林星到车站,两人相约等春天来的时候就结婚。还是那个车站,但这回林星不在举目无亲,这儿有一个她一生牵挂的人。

上车前魏至突然说:“哎呀,走得太急,你还没吃饭呢,等等我,我去给你买灌汤包啊!”

林星想留住他,但他迈着长腿已经跨出去了好远。

“魏至!”林星喊。

魏至就回头,浅浅的笑容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丫头,等着我啊,很快就回来!”

马路当中挤着各种车,驮着小孩儿的自行车,脏而旧的电动车,公共汽车,长且高耸的货车,各不相让。人们的脸上写满疲倦和不耐烦。一个中年妇女被人撞到,生着“雀斑”的橘子骨碌碌地滚了一地,女人胡乱地抓着,放进自己脱下的衣服中,一边咒骂着,狠狠地朝地上吐着口水,她的脸上手上都是灰尘,无数双凌乱的脚从她的身旁踩过,却没有一双为她停留。

魏至已经离开快半个钟头了,林星在人潮中焦急地搜寻着他的身影,火车就要开了。他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他说让她等着,她就一定会等下去。暮色渐渐坠落,风干冷干冷的,穿过云的罅隙,直达她的心底。

他不会让自己等这么久的。她不安地想她得去找他,或许他有什么急事耽误了。她丢下行李,沿着来时的路,那样忙乱地磕磕绊绊地跑着,车辆从身旁穿过,来不及躲避,目光到处流转,只为搜寻那个挺拔的身影。

有人群围在一起,好像发生了交通事故,货车由于躲避撞到了店面,玻璃碎了一地,车惊心地矗立在那里,有血留了一地,她无暇顾及。她的魏至呢?他是不是回到车站呢?或许人太多他忘了自己站的位置…… 想到这儿,她又慌乱地奔回去。候车厅没有,车站口亦没有,火车早已开走。她盲目地站在原地等他,她相信他会回来。

南方的冬夜还是冷的,脚已经麻木,心很茫然。不知过了多久,林星突然察觉手机发出了亮光,冷不丁地看过去,是魏至的!她欣喜若狂地打开了电话。

“喂,是林星吗?这个手机的主人发生车祸了,他手中握着手机,一直拨着你的号,你是他的亲人吗?可以来医院一趟吗?”

什么?!林星以为自己在做梦,怎么可能呢,一定是自己在梦游吧。颗颗泪不自觉地滑落了下来,心被抽空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医院的,恍惚中有一种魂魄拖着她,她就晃悠悠地来到了。

魏至是那么安静地躺着,脸上斑驳的血迹已干,手中还握着冷硬了的灌汤包,沾着他身体流出的鲜血,凝滞的空气充溢着生和死的神秘。他永远也不在理会她,像一个固执的生气的情人一样,跟她玩着猜心游戏。

林星默默地看着他,记忆都是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猛兽一般的悲痛淹没了她,她如即将被宰杀的困兽一样,发出了悲恸欲绝的哀嚎……

她宁愿失去人生的所有也不愿失去他,她宁愿自己坠入万劫不复之地,也不想他离开人世。他是那么的美好的以自己,她活着的唯一希望和支柱,所有的一切刹那间崩塌、陨落了!

送走了魏至,林星如被掏空了的躯壳。她得回家乡了,北方的阳光暖暖地穿透火车的玻璃,和窗外明亮的风景演绎着不真实的美好。

孑然独立的岁月,他们悄然相遇,又匆忙地别离。曾经那样毫无保留地盛情关怀过,那些短暂的永不忘却的小幸福,在炎凉的时间角落里寂寞起来的时刻,想起便会微笑。

林星想,魏至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注定这一生都无法到达。她的爱情是玻璃做的,泛着玻璃色,一不小心,便碎了,原本黯淡的颜色再也找不到踪迹。

七、夜空摇曳的那颗星

星子将羊群聚拢在一片青草地上,一个人坐在河埂上,天上有鸟扑棱棱地飞过,一切皆如幻梦,绝望的潮水正在林星的心中泛滥。

林星回到家时,夜色已经很浓了。哥哥坐在院中,月凉如水,遥远的天幕缀着几颗星,风一吹,它们单薄得摇摇欲坠。

“星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说好媒的那家人已经来过又走了,爷爷奶奶商定,说是今秋就让你们结婚来着。”林星哥哥说道。

林星不答话,哥哥又说道:“怎么你从打工回来像变了另一个人呢?整天恍恍惚惚的,没有半点灵气。妈死的早,她就你这么个闺女,有什么要求就提啊?”

林星冷笑了一下,她还可以提什么要求呢,当她还能提要求的时候,环境迫使她把所有地愿望和想法埋在了心底。而现在她终于有提要求的资本了,但心里已经没有任何要求了。

奶奶躺在里屋,苍白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岁月在她的额头留下越来越深和浓稠的足迹。有林星在外打工分担忧愁,老人家这几年修养的很好,她还是那么硬朗,正专心致志地穿针引线,缝补衣物。今晚她很高兴,终于帮孙女定好了亲事。

在她眼里,女孩子该是什么命都是一定的。虽然她未来的孙女婿小时候得过脑炎落下点残疾,但他许诺以十万元的财金,又有盖好的楼房,哎,够这个家支撑几年了,星子也是命好,才摊上这么个合适的人家。

奶奶叫来了林星,兴致勃勃地跟她谈起了自己的计划。林星看着她苍老的脸庞,一阵酸楚从心中泛起。如果是以前她不会犹豫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换取家人的开心,但现在,长期的思念和无望的煎熬中,已经失去了支撑的心怎么还可能顾及他人的想法呢。

春空是碧蓝的,太阳像海绵一样温软,遍地的野草伏在地上,各种野花幽幽的都开了,赶一场春光又一场春光,只想把自己最烂漫的魅力展示在这个令人沉醉的季节。

林星赶着她的羊群,走向村子的墓地。那些或高或低,或小或大的小土丘里躺着村中所有知道与不知道的祖先。林星妈妈就在这里,那个因一时气急而结束自己生命狠心放下儿女的哀怨母亲就永久地躺在这里,守望着村中所有的生活。

林星趴在妈妈的坟墓上,像个伟大的朝圣者,泪水奔涌而下,风在耳边低语,仿佛妈妈在召唤。她说,星星,你不快乐的话,这才是最终的解脱。

是的,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她牵挂的人了,她的兄弟可以没有她照样快乐地活着,爷爷奶奶掂着她的辫子以十万元的财金将她甩给了别人,而她亲爱的爸爸也已经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相信她不会再是他的牵挂。

如果上苍仁慈,或许这些亲人会给她一些悲伤,然而时间是个伟大的洗刷者,他们会很快忘记。她想,她没有在这个世界上足以发迹和幸福的才能,活着或许会有更大的痛苦,那么选择离开可能是最好的结果和幸运的事情。

林星想起了魏至,她想,没有选择让你来找我不是因为这个世界太烦乱,而是因为你在的那个地方我一眼就能找到你。那里是爱的永恒,爱的尽头。

明朗月空摇曳的那颗星终将坠落。

(注:这是几年前写的小说,故事细节并非虚构,它们绝大部分取自于自己成长中所见所闻的小村中的人和事。90年代的小村总有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奇闻异事,还有人们生活无奈下做出的各种抉择。如今家乡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纪更迭,或许这样的人和事已经没有了。不过读来,还是唤起了很多回忆,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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