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清那是几年前的一个下午了,我在桌子前烦躁的看着向来深恶痛绝的物理题。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我都不知道。他在床边坐定,说:“我在这睡一会。”书桌旁边是一张小床,被子凌乱的堆在上面——他向来不主动叠被子。
我写下一行公式:“哦。”
接着他躺到床上去,床立马吱呀响了一声,几分钟后,他的呼噜声开始在房间里回荡,越来越响。我扔下笔,脑子里各种公式剪不断理还乱,扯来扯去乱成一团快刀也斩不断的乱麻。被子简直像张揉皱的餐巾纸,直让我想把它扔到他脸上去。
他以前睡觉不打呼噜的。他以前……他以前是什么样子来的?我呆呆的看着他两鬓丛生的白发,仿佛沾着好些雪沫子。脑内搜索一圈,竟然没有任何记录。额头上深深的抬头纹,刻刀刻上去一般固执的存在,捋都捋不平。因为常年皱眉头,眉间的纹路也十分清晰。眉毛已经不黑了,而是显出一种深棕色,越想眼角延伸颜色就越浅,眉角几乎变成白色。少年时起粉刺,他一定不老实地老挤,现在都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坑,坑坑洼洼的。从脸颊向两侧蔓延开来的老年斑,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爬满。耳朵很大,干燥的红色,沿着耳廓一圈死皮,是常年冻疮留下的后遗症。
他手搭在肚子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这双手也曾年轻有力,把我拖举过他的头顶,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也曾在大雨中紧紧牵住我的手,给我任何人不能代替的安全感。宽而大的灰色裤衩,创了很多年,说着要换要换但终究到现在也没换。
他的小腿被晒黑了,但是睡着的时候也还是略微绷紧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我好像已经好久,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看过他了。
而他现在就这样在我面前。我得以再次仔细端详他。
我从前一直觉得我们的关系不同于别人家的父女关系,少了几分温情,多了几分疏离。就算面对面站着,也多半不会有什么话可以讲,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互不干扰,但是有情况的时候也会互相帮助,我们好像都默认了这种相处模式,每次感到渐行渐远的时候都会有一种东西及时把我们的距离再次拉近。没有争吵,也没有甜蜜可以回忆。
但是这一天的这个时刻,我感到我们是在一起的,无论以后去到哪里,始终有一条亲情的纽带把我们联系起来,血浓于水,斩不裂,割不断。我把手放到他鼻子上方,温热的呼吸喷到我的掌心里,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横亘在我们中间很多年的东西渐渐消弭,我们越来越近,直到现在,直到这刻,我们的肌肤,只隔一个手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