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的 短 袖 衫
一年一度的暑假到了，和往常一样，我又要带着孩子们回老家看望年迈的父亲了。对退休后隐居乡下的老父亲来说，这是他年年盼望已久的重要“节日”。也许到了这个年纪的人和孙辈们在一起有种天然的乐趣，难不成这也是种自然规律？相比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老人，绕膝的孙辈们，彰显着生命的新老交替，给他们多少能带来一些心理安慰。我想，这可能就是老人们喜欢孙辈的原始动力。
往年到了6月底，父亲就会时不时打电话询问我们的启程时间。今年刚进入4月份父亲就询问了，让我好生诧异。原来，去年暑假时，我一句不经意的话让老父亲当了真。我儿时在老家，每年夏天都会有各种瓜果上市，有一种形状介乎于甜瓜和黄瓜之间的“菜瓜”，味道不如甜瓜，但是比黄瓜味道好很多，口感酥脆，却已经多年不见踪影了。本人并非对美食痴迷到膜拜的“吃货”，只是想让孩子们知道还有一种比黄瓜更好吃的瓜，让他们见识下我们儿时的口福。没想到，听者有心，父亲记住了我的话。我难以想象，我们走后，八十多岁高龄的父亲是如何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到处去寻觅这种已经被人淡忘了很多年的“菜瓜”种子的，而且竟然被他找到了，还根据这种作物的习性制定了栽种计划，要准确计算好时间，让它刚好在我们回家度假期间成熟。就为这个，今年的暑假也要一如既往带孩子们回老家。
高铁的开通，缩小了地域空间，拉近了亲人们的心。往年自驾车两天的行程被压缩为5个小时，唯一麻烦的是弟弟，坚持要驱车一百多公里接我们，也许，这也是他的乐趣。侄子周蓬已经长大成人，是厦门大学大二学生，拿了驾照刚满一年，也需要在爸爸陪同下练练手。一路上，亲人间久别重逢后的喜悦，让一百多公里的高速公路根本不经跑就到了。途中得到的第一消息是，老父亲处心积虑的“菜瓜”栽种计划失败了。据说是种子太陈旧了，出芽率太低，勉强成活的几株始终也没有开花，让父亲很是懊恼，虽然最终目标没有实现，但他已经用行动表达了对孙子们的爱，也享受了事件的全过程，收获了亲情和大爱，按我的逻辑，这不能算失败。
还有一件事必须提到：每次孩子们到爷爷家后，都要经历一件赛事：吃水煎包比赛。水煎包是我们周家祖传的手艺，过去几代人曾经以此谋生，如今虽然没有人再经营此业，但由于好吃不难做，就被家人自发传承了下来，虽然我们天南地北的个个小家庭在父亲的真传下都会做，但口味和外观还是原产地的最正宗，因此，孩子们回到爷爷家必然要来一顿水煎包大餐，而且还要PK一下。本次比赛成绩亦如年龄顺序排列如下：周蓬12个、周蔚11个、周莱9个。我才吃了7个就连绿豆汤都喝不下了。像往年一样，一般这样的赛事之后，可以让所有“参赛”者三天之内都不想再碰水煎包。然而今年却有例外，接下来的晚饭时间，周莱又吃了6个，顿时让大家对这个小不点刮目相看。
回忆起愉快的事情，总有说不完的的轻松话题，然而，又不得不将话题回到题目上，心情一下子就沉重下来。说心里话，那场让我们全家人刻骨铭心的灾难，谁都不愿提起。虽然母亲已经离世二十多年了，全家人任何一次愉快幸福的团聚时刻，我心里都会有一丝隐痛慢慢升腾，有时甚至会痛到不能呼吸。
儿时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十足的粗线条的男人，吃了饭上班，下了班开荒种菜，从小到大很少记得他和我们之间有什么感情交流。母亲在世时对父亲的评价也是“没心没肺”的一个人，一些迎来送往、待人接物等起码的人情世故，也必须母亲手把手、逐字逐句地教他，即便这样子，也难免还会出洋相。或许正是母亲的聪慧能干才“造就”了父亲的大大咧咧性格。随着母亲的离去，全家人，包括父亲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慢慢地，他也不得不改变了。从来不过问我们学习、生活的父亲，变得婆婆妈妈起来，而且越来越上瘾。幼年家贫没读过一天书的父亲，完全靠自学成为一名专职医生，竟然还通过了初级职称考试，这无疑得益于喜欢看书，这个良好的习惯让他远离了老年痴呆，八十多岁了，依然头脑清醒，思维敏捷，一些大是大非问题还颇有见地，这也让他总觉得自己可以公正合理地评判我们兄弟姐妹们间的异议。尽管大家都不怎么买账。
到家的第二天，弟弟就迫不及待地接我们回县城。这也是无奈之举。如果是我一个人在家，我在老家住再久都没关系。但是，从小在南方长大的孩子们就住不惯了，北方的农村，卫生条件与南方相差太远，弟弟最多让我们在家住一天，就会把父亲和我们一起接到县城，一大家人聚在一起。正是这次，我发现了一个小秘密，然而谜底却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也让我对貌似憨厚的父亲刮目相看。
事情是这样的。
到县城后的一天早晨，我一个人来到父亲房间，发现他穿的一件短袖衬衣很旧了，原本白色的麻纱料，背部一大片都成了米黄色，我就随口说道：
“这么旧的衣服，别再穿了，今天去商场给你买件新的。”
让我淬不及防的是，父亲竟然失声，过了好大会儿才缓过气，哽咽着说：
“这件衣裳……是恁妈给我做的，就剩这……一件了啊……”
我紧紧拥抱着父亲的双肩，泪水喷涌而出……
母亲生前的裁缝手艺远近闻名，她给父亲亲手缝制的衬衣至今还非常合身。父亲平静下来后告诉我，母亲给他缝制的别的衣服由于料子不好都穿烂了，唯独这件衬衣料子结实，都三十多年了还能穿。
他补充道：这件衬衣平时他是不舍得穿的，只在每年夏天和孩子们团聚的时候才从箱子里拿出来穿在身上，他觉得穿上这件衬衫感到母亲仍然和他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无法写下去了……让我痛痛快快、好好哭一会……
… …
这是那个“没心没肺”的父亲吗？
我希望您老人家好好活着！
明年暑假、后年暑假……每一个暑假。
我和孩子们都能看到您穿着这件无比珍贵的衬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