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未,我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他。
即便是在他的丧礼上,即便是跟他做最后的诀别,即便是最后看一眼他火化前的脸。
小时候的很多事,我都已经忘了,或许吧,然而也无法再记起,唯一无法忘的是他冰冷的脸和冷漠眼神。
从始至终,或者说,从我母亲在卫生间里割腕死去的那天开始,我再无法把他当作父亲看待。
他亦从未有父亲的样子。
我不知他与我母亲之间发生了,抑或是发生过什么,但我永不能忘记我母亲躺在血泊里瞪大的双眼。
真的,素未。
你未曾见过我母亲的眼神。
那种从心底深深翻涌上来的绝望,那种到死都不甘心的无奈,全然在她的眼睛里涌现。虽则我发现她的时候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但是我无法忘记。
在后来的很多年,我亦常常做梦梦到那双眼睛。
我不知那是否就是死不瞑目。
我曾记得八岁的时候问那个男人,妈妈为什么死在卫生间。那个男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夹着香烟的手指微微发抖。
于是我便知道,他很忌讳这个话题的。
于是我便知道,母亲的死即便与他没有直接关系,他也难辞其咎。果然,第二天那个男人便宣布,严禁在这个家里提及任何关于我母亲的事。
其实说严禁,家里也只有三个人。
我,他,绿姨。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家里看到过母亲的照片。我也再没有听到那个男人提及母亲的名字,或者事。
只是有一年的冬天,绿姨在大厅的沙发上哭的悲痛欲绝,我看到那个男人拿出几叠厚厚的人民币出来,塞在她的包里。
我依稀听到绿姨嘴里咽呜的唏嘘,似在数落我母亲的种种不是,然后规劝说与素笺小姐才是般配。
所以从那时起,我对绿姨再不留半分脸色。
只是那男人越发对我严厉。
规定我早起的时间,规定我放学必须在校门口等候,规定我不能独自或者结伴外出,规定我不能在外过夜。
甚至于在家吃的饭菜,平时穿的衣服。
虽然也有时候会带我出去公园或者游乐场,但是脸上从无欢笑,也从未过来牵我的手,只是在身后远远的跟着,或者抽烟,面目表情。
素未,所以我后来只是渴望长大。
前所未有的渴望长大。
因为长大后便可以离开,从此再不受这男人脸色和庇护。
我希望有新的生活。
但是这生活无关与他。亦与他无关。
送丧之后,阿绿请人把整个别墅打扫干净。
五百块的专业家政服务公司,负责屋外屋内所有的房间,包括:地板、天花板、灯罩、厨房、窗户、阳台、飘窗。
但是未央和那个男人的房间除外,这是惯例。
在以前,八年以前,很多年,这些事情一直是由阿绿独自负责打扫。只是她的身体已不如从前,再不能一如往常的干练,认真细致的打扫完楼上楼下三层别墅。
别墅前后的花园也做了修葺,已经枯黄或死亡的植被被清理出去,移植的新的植被还需等待明春的发芽。
这些所有的卫生收拾停当,阿绿又一次系起围裙,在厨房慢慢做起了饭菜。
一盘胡萝卜炒肉丝、一盘清蒸鲫鱼、一盘炝炒土豆丝、一盘番茄炒蛋。
饭菜在餐桌上摆好,阿绿过来敲未央的门。
小姐,饭菜都好了,还是你先前爱吃的菜。见屋内没有声音,阿绿继续自顾自的讲。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做饭菜,我已经为你和先生做了十年的饭菜,这是最后一次。我也老了,做不动了,做出来的饭菜年轻人也不大爱吃了。但是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几道菜,先生每次都叮嘱我做你最喜欢吃的。虽然先生是最不喜欢吃胡萝卜和鱼的。但是先生见你喜欢,自己也就吃了。
哎,人这一辈子,多少无奈的事。就这么匆匆的几十年,说没就没了。先生那么好的人,就这么急赶赶的走了。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也不念叨了,都是无用。我是今天晚上的火车,也还要赶回老家去。
素笺小姐也走了。她带走了先生的骨灰。她说要带在上海安葬。
这样也好,素笺小姐等了先生一辈子,也算了了心愿。
这辈子没有在一起,下辈子一定有机会的。
阿绿念念叨叨的说着,不住的叹着气,慢慢的下了楼,拿着自己的背包,回望了几眼,推门走了出去。
屋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落,先前打扫干净的路又被积雪盖住。
未央看到她在门外打了一辆出租,很快消失在这茫茫天地之间。
仿佛从来没有来,仿佛从来没有在。
唯有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未央坐下来尝了一口,忽然想起阿绿适才的话,先生是最不喜欢吃胡萝卜和鱼的。
未央的鼻子忽然一酸,手里的筷子跌落在餐桌上,又顺着桌面滚落在地板上。
房间里出奇的安静,没有从屋外传来的风,没有从房间传来人的声,只有筷子跌落的声音,只有这无尽被渲染的空旷和寂寥。
素未,现在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永远。
我永远的摆脱了他。
我也永远的失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