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王簪(完结)

我家国灭,成百年奴。曾想以巫驻你心,却陷入烟雨风靡,舍不去。当我高高立于战鼓之上,四方雪白,为你一片鲜红,舞起,泪落,可惜我发间不是你曾承诺山骨簪。——南雅

(一)

成文三十四年,锦和灭。禹国清胜帝张思齐下旨,锦和世代为奴,永不可脱奴籍。

成文四十六年,清胜帝崩,太子张徳即位,改元素华。

素华一年,锦和于宣城反,张徳命周成前往宣城镇压,大军压阵,锦和败。

之后,屡战屡败,热血早无,奴性已成。

历经三帝,时至明文帝张慎,距锦和灭族已有百余年。

元守十六年,南,玄林,降;元守十七年,南,成余、一阳,败;元守十八年北,越泽、苏仑、工幸,归顺。

元守二十年,布蒙偷袭禹国主将熙将军,成功,禹国铁犁军乱。

熙将军右肩中箭,身中剧毒,为少女南雅所救。

元守二十一年,布蒙灭,北地归顺。熙将军得胜,班师回朝。

(二)

上京,护国公府,莲花池旁长亭。

枣红锦衣的少年双手交叠枕于脑后,懒散斜倚在柱上,一腿曲起踩在木台,一腿点于地上。

正值盛夏,阳光正好,树影斑驳,盖在少年脸上的《兵论》被微风吹起两页。

不远处走廊拐角出现一个少女,只着灰白布衣,长发仅用一条青绿发带束起,托一碗莲子羹款款走来,她身材清瘦,步履极轻。

走到赵苍熙面前,停顿片刻,轻轻将托盘放到一旁,把《兵论》小心拿起,从身后抽出一只修着黄绿花的素白团扇,动作轻柔地扇着风。

因常年征战在外,少年肤色不若京中贵公子那般白皙,而更偏向于健康的麦色。

南雅望着他,他的眉横飞入鬓,他的目轻合时难得得柔和,睫毛如翩飞的蝶,鼻梁挺立,薄唇微抿,刀削斧刻般的面庞沉入一池莲水,静和神秘。

南雅微垂着眉眼,看着赵苍熙眉间一点红,神色复杂。

那不是朱砂,而是疤。

与布蒙一战中,为护她周全所致。

“南儿可满意?”赵苍熙不知何时醒来,正含笑望着为自己举扇的女子,看着她因惊讶而微微张大眼睛,流光溢转,动作微缓,不由笑意更甚。

南雅很快垂下头,退了两步:“熙将军。”

她礼数越是周全,赵苍熙越是不满。

年少成名,久经沙场,即便在这古井无波的府邸,他周身仍充斥着一股令人无言而颤的戾气。

凤眸狭长,浓黑的眼珠牢牢锁定面前未施粉黛而独具意韵的少女,他已经在尽力显得温柔。

“南儿,我从不曾将你当奴。”赵苍熙坐起身,看着她极为认真地说到。

南雅睫毛微颤,手用力握紧扇柄,骨节透出粉色:“奴……我知。”

赵苍熙轻笑,又仰头倚在柱上,道:“过来,喂我。”

“是。”南雅感到四周的空气通畅不少,将团扇别在身后,端起刻有白莲的瓷碗。

瓷勺轻轻碰在碗的边缘,南雅凑在嘴边吹了两口,缓缓递到赵苍熙唇畔。

少年精致的眸一刻都不舍离开南雅素净的容颜,他唇瓣微微勾起,突然伸手握住了南雅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一拉。

南雅惊地低叫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跌入了少年强势的怀抱。

碗勺被搁在一旁,她不盈一握的小腰被紧紧搂住少年将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像孩童一般吃吃笑着。

南雅眨着眼,努力将眸中湿润逼退,她能感觉到,当她将身子靠在他怀中,少年是多么欢喜。

一年患难相依,抵得过一生平庸相处。

她知他的情,知道他多么想热烈地紧拥她。

然,她不能。

赵苍熙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蹭了蹭她的脸,胳膊又添了几分力,他在她耳边低唤:“南儿……”

“嗯?”南雅侧头。

“下月初六是我十七岁生辰。”他的声音越来越柔,最后低的几乎听不到,“我想吃你做的全意粥……”

南雅一怔,轻笑,“好。”

“你笑了?”赵苍熙欣喜大叫,将愣神的南雅转过身面对着他,少年亮晶晶的眸子充满单纯的喜悦,全无初见时嗜血的杀伐之气。

南雅又笑,赵苍熙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觉得不够又将她抱起在原地转圈,南雅双手扶着他的肩,垂头对他笑,笑声如铃。

“你笑了!你笑了!南儿你笑起来真好看!早知如此我便每顿都吃全意粥,对!今日晚间便吃!不,现在就吃!”

南雅神色微闪,半晌道:“好。”

(三)

禹之大国,建国数百年,地域辽阔,繁花似锦,民风纯朴,百姓安乐。

世人有愿,生要做禹人,死要入禹地。

若说禹国皇姓之人天生便拥有治国之才,那么,以军功武力发家的赵氏,就注定垄断将帅之位。

明文帝张慎具知人之能,胆量颇大,自元守十六年玄林降后,一眼看中当时只有十二岁的赵苍熙,力排众议,给予重任,直接擢将。

时至今日,五年之久,竟无一败绩!熙将军之名,成为周边蛮人的禁区。

八月初六,满园桂花飘香,护国公赵家小世子生辰之日。

赵苍熙生辰,有谁会不愿前来?毕竟为官者难以拒绝或名或利的诱惑,当然,这其中不是没有只为赵苍熙人而来的。

禹国九公主张燕婉,才思过人,温婉端庄,有沉鱼之貌,乃四妃之首周贵妃所出,深得帝心。

年十六,与赵苍熙可谓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张燕婉对赵苍熙的爱慕之心不是秘密,明文帝也有意降公主于他。

声势浩大,奢侈至极的生日宴,主角只露了一面余下兄弟姐妹帮其周旋,官员自知熙将军自由脾性,落座于席上也交谈甚欢。这时,也只有九公主敢不顾非议,带着婢子提前离席,去寻那久久未见思念至深之人。

此时,莲花池旁雅竹亭,枣红锦衣的少年眉喜眼笑,带有一丝讨好,身旁灰白布衣的少女,一手夹着菜,一手轻托在筷子下方,将菜送到少年嘴边。

外间大宴,内间小席,于赵苍熙而言,面前几碟小菜的价值远胜于海味山珍,可以说,只要沾上南雅,俗物都可当做稀世大家之作。就像赵苍熙原先不屑一顾的雅竹南音,如今不也开始附庸风雅,装的像模像样了么?

“主子!主子!”没过一会儿风齐从莲花池旁的鹅卵石小道一路跑来,引来两人侧目,只见他急呼吸两口气,苦笑道:“九公主来了!”

闻言赵苍熙脸上的笑容一僵,下意识看向南雅,小姑娘正细心为他剥着虾,面容素白寂静无波。

“唉……”虽然他正希望南雅不要被流言影响,可他的心却是小小苦涩了一下,这个时候,他居然想看到南雅吃醋,哪怕只是稍稍蹙一下柳眉。

想法只是一闪而过,赵苍熙在心里暗骂自己太过无耻,怎能想着让自己中意的女孩受一点委屈!

他连忙拜托南雅帮他挡一下张燕婉,立刻带着一样不愿与九公主照面的风齐就近躲了起来。

“熙哥哥!”九公主细软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脚步轻盈而有节奏。

南雅用帕子轻轻擦拭手指,将碗碟做了小小掩饰,慢条斯理站起来垂头立于亭外。

“九公主。”南雅恭敬行礼。

张燕婉没有瞧她一眼,抬着下巴脚步轻快踏上雅竹亭,目光略过石桌,又仔细扫了一圈四周,眼底闪过失望,才仪态端庄走出雅竹亭。

她斜睨着南雅,语气疏离:“熙将军呢?”

南雅垂着头,语气淡然:“回九公主,奴不知。”

张燕婉瞥了一眼身后的婢女,冬月会意,从衣里掏出一个荷包笑着递给南雅,南雅避开。

冬月回头请示九公主,见她颔首,便拉起南雅的手,将荷包塞到她手中,亲热道:“公主赏你的,妹妹收下吧!”

南雅不着痕迹地抬头,借冬月的身子挡住张燕婉的视线,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淡淡看向冬月,一股寒意霎时自冬月脚底直冲向胸口。

南雅很快低头,冬月却如何也忘不了那一双眼睛,黑色瞳仁占据大半,冰冷的没有生气,自中心散发而出的墨色条纹缓缓旋转,好似古今最为神秘的命魂,正落入一张早已织成的大网,等她自愿沦陷。

冬月下意识后退一步,手中紧攥着荷包,额间滑下一滴冷汗。

张燕婉瞪她一眼,冬月面色一紧退到她身后。

“抬起头来。”九公主眉头轻蹙,语气微冷。

南雅抬头。面容素净,未施粉黛,明明只着粗布灰衣,发间一抹青绿,竟让才貌双全的张燕婉生出莫名的自卑之感!

这绝对是不可容忍的!

她的眉头紧紧皱着,已然忘了身为皇室公主多年的教养。

身为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绝代的小婢女绝对是个威胁,必须要除!

她正了正神色,威严道:“身为婢子不知主子去向,已犯失职之罪,想来熙哥哥无空打发你,本宫便替熙哥哥处置你!带走!”

从此后,是老死宫中,还是即刻抛尸荒野,皆看她的造化。

南雅看她一眼,墨色瞳仁缓缓收缩,薄唇微动,张燕婉只觉大脑在一瞬间空白,娇容扭曲,伸手狠狠往南雅脸颊上删了一巴掌!

声音清脆,可见力道之大!

南雅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左颊高高肿起,她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极度讽刺。

“你干什么!”赵苍熙突然冲出,扶起南雅,将她护在身后。

浸润战场鲜血杀伐之气,此时赵苍熙冷峻的面容绝不是张燕婉所熟悉的。他的眸像一只饿极的孤狼,愤怒的火焰熊熊燃烧,张燕婉全身僵直,心中恐惧苦涩。

全场寂静,无一人言。

“嘶……”一道极其细微的抽气声瞬间收敛赵苍熙身上所有戾气,他一手伸到南雅腿弯下,一手扶着她的背,几步消失在雅竹亭。

“风齐送客!”风齐望着主子离开的背影无奈,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九公主请吧!”

张燕婉看了看自己的手,眸中流转着苦涩与嫉妒,她握紧了拳,渐渐平静下来,问风齐道:“她是谁?”

风齐讪笑,不答。

九公主睨他一眼,姿态优雅的离开。

房中,赵苍熙为南雅上完药,将她抱在自己大腿上。

“南儿可怪我?”他的头埋在她的后颈,双手环着她的腰,声音极轻。

南雅摇头,眸中光芒一闪而过。

半晌无言,就在南雅准备起身时,赵苍熙突然道:“东芹和西泽,先打哪个好?”

南雅想了想,答道:“东芹”

“好!我们就打东芹!”赵苍熙讨好般笑了笑,伺候南雅休息。

同年九月,明文帝降九公主于赵苍熙,被其直拒,帝大怒。

赵苍熙趁机请战东芹,明文帝准奏。

(四)

“何时起雪?”赵苍熙为南雅披了一件鎏金印梅的大氅,大手包裹着她纤细的小手,呼着气为她取暖。

两人立于东芹边城一座高台之上,天已晚,夜幕深,繁星如棋。南雅抬着头,眸中纹波暗自滚动,天空辽阔,不知她望向哪里。

静默片刻,南雅长吁一口气,道:“下月此日,申时。”

赵苍熙微笑点头,扶着南雅随人群离开,没走几步,感觉身后衣袖被轻轻拉扯着,他顿步,回头。

安静而柔和的姑娘正一动不动望着他,眸中深邃,似潭中影。

“怎么了?”他捏了捏她的手。

南雅的神情在一瞬间恍惚,她定了定神,笑道:“有些困。”

赵苍熙大笑,不由分说弯腰背起她。

南雅轻声应着他,头俯在他宽阔而结实的背上,目光悠长,落在不远处河中灯火旁。

舟上,红衣女子身子摇曳,婀娜娉婷,舞似惊鸿,歌似黄莺。有文士以诗相赠,有武者举剑共舞。

似是有所察觉般,红衣女子扭转身子,一双美目与南雅遥遥相望,风流尽显,风月无边,只是落在南雅眼中,只余寒冷。

很快,视线错开。

你有你的灯火辉煌,我有我的星辰万里,原本,两不相干。

东芹地处极寒之地,此次出征并未声张,赵苍熙打算借大雪断东芹宫城的后路,自他踏入东芹地界,已秘密着手收购粮草,摸清东芹军需装甲武器的方位,布下网阵,只等天赐良机。

十一月七日晚,东芹城外护城河,十数道黑色身影速度极快,不时潜入河中。

十一月八日,东芹所有军火武器库外,寂静无声,相安无事。

赵苍熙抬头望天,未到申时。

此时城外高台,只有三人独立。

一人红衣妖娆,眸中温婉却眉间凌厉,一人黑衣飒爽,高大英武剑气逼人。两人立于台外,望着台中央锦衣少女,目光灼灼。

木质神怪面具,狰狞而神秘,繁杂而古怪的银饰压下自古而来的清风歌者,她发间青绿丝带飘扬于空,传承远古的誓言。

她高昂着头颅,高举着双手,虔诚而静谧。

突然,她踏出一步。

“天神应我!天神应我!”

“咚!”双手拍向腰侧小鼓,节奏轻快,传声厚重,刹那空气骤冷,繁云压顶,一道惊雷自天边贯穿,惊醒世间魂灵。

在赵苍熙抿嘴微笑的同时,红衣女子目光如火,黑衣男子目露欣慰。

“风来!风来!”

“雨来!雨来!”

“化雪!化雪!”

鼓声密集,神音降凡,少女自高台之上挥衣起舞。

那一瞬,她是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的舞者!

那一瞬,她是远古九天遗落凡间的真神!

那一瞬,她是惑他人心智,掌他人生死,乱世间轮回的巫王!

舞落,鹰扬冲上去扶住她,嘉卉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辛苦了!快回去吧,切莫让他生疑。”

“急什么!”鹰扬斜睨她一眼,寒冷如冰。

嘉卉神色变了变,正欲说什么,突然凝眉喝到:“谁!”

“啊!……”尖锐的女声自不远处响起,台上三人立刻看去。

鹰扬指尖捏起两把飞刀,甩手飞出,一把正中一白衣女子的后心,白衣女子吃痛狠狠推了一把身前的绿衣女子,飞刀刺入她右腿,绿衣女子拼命跑,踉跄上马,绝迹茫茫白雪。

鹰扬打横抱起南雅,她无力挣脱,三人走到白衣女子身旁,嘉卉用脚将她的身子翻正,皱眉问:“她是谁?”

南雅看了半晌,语气平淡:“冬月。”

张燕婉抑制不住心中惊恐,拼命去寻赵苍熙,她长发散乱,脸色苍白,口中低喃着:“妖……她是妖!”

可惜此时熙将军正在捣毁东芹军火武器,无暇顾及其他。

大雨降落,先成冰雹,后化雪。

不过戌时,雪围城,冰已厚,护城河中,凿冰者凡几。

“阵成!”两地同时说到。

(五)

“南雅!”夜幕降,风齐在风雪中冲她招手。

她淡淡点头,走上前去将身后的冬月推到他面前,道:“在路上碰到了她,似是与九公主走散了。”

南雅并未错过风齐眸中一闪而过的诧异,看着他吩咐手下人安顿好明显惊吓过度的冬月,不着痕迹抿了抿嘴。

没等到风齐引她回去,站在偏门一角,她抬眼便瞧见了庑廊中那个枣红挺拔的身影,心下一顿,很快微微一笑朝他走去,风齐自觉忙事去了。

也不知……张燕婉同他说了什么。

南雅在距赵苍熙一尺之处站定,正欲行礼,赵苍熙一把拉过她将她抱在怀里,双臂越收越紧,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躯,没有人知晓他此时的心情。

荒漠中突遇绿植,千丈崖中奇生断台,逐渐被冰封的地岩,霎时崩裂!

“你乱跑什么!”他的声音低哑,就快要听不见,压抑着担忧、失落、疯狂与喜悦,“还好,还好,你回来了,不然……”

我便用尽余下半生寻你踪迹。

南雅一怔,猛地睁大眼睛,竟是,一点都不怀疑?么……为什么?

她敛了敛心思,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帕,举到赵苍熙眼前,露出其中黄绿色的花,花娇嫩,沾着些水珠。

看清花朵为何物,赵苍熙身子僵了一下,低低地笑,用下巴蹭了蹭南雅的头,声音透着满足,“笨蛋……”

十一月九日,卯时,赵苍熙率铁犁军兵临东芹城下。

他高高坐于战马之上,一身鲜红战衣,头束金冠,手持山骨木槊,神色冷傲,宛若波澜风云之上的不败战神。

手势落,裹着火药的冰球自投石机飞出,剧烈的碰撞之后,是胜似惊雷的巨响,火光照亮一片天际。

战火起。

赵苍熙接过风齐递来的弓箭,张弓,拉满,箭离弦而出,东芹城楼上迎风飘扬的旗帜无声而断。

他勾了勾唇,“攻城!”

无粮无马无军火武器,该怎么打?才能赢。

在东芹隐伏两月有余,禹军早就盼着这一刻,说不上有多么激动难平只尽意抛洒着一腔热血。刀剑相撞,肉体相博,血水与汗水交融之间,是少年的英勇。

“为了禹国!”赵苍熙高举山骨木槊,眸似狼,身似虎。

战场上一呼百应,声浪一波高于一波。

“为了禹国!为了禹国!为了禹国!”

城破,敌兵散,赵苍熙骑马踏入东芹,还未松下心弦,狭长的眸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上满地积雪,冷风自他胸膛一穿而过。

他突然大喝,“撤!快撤!”

来不及了!身后城门紧闭四周东芹军迅速包围,城楼之上弓箭已布。

天罗地网,唯等君来!

赵苍熙提着缰绳,望向城楼之上笑看他的黑衣男子,出奇的平静。

“有内贼。”风齐在他耳边悄声说到。

他点点头,未详细思考,突风云变幻,惊雷滚滚,雨落,化雪,满城冰霜,赵苍熙眼神微滞。

城楼之上精致的大鼓,一个身姿曼妙的红衣女子翩翩起舞,自鼓后,款款走出一个少女,素面安详,锦衣立罗。

赵苍熙真切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静止,十七年的信仰在一瞬间崩塌,所有的努力都没有了意义,镜花水月支离破碎!

风齐觉得难以置信,他亦不曾怀疑她,他不由望向赵苍熙。

只见少年面色苍白,眸深黑,无戾气,无调笑,似一尊无感情的雕像,当重锤打碎他的身体,他轻轻开口,“为什么?”

低哑的声音中带着某种莫名的希望,似乎只要她说一句被迫,说一句她不知道他就可以不顾一切冲上城楼拥抱她!

然,她说:“我是锦和人。”语气那么柔,那么淡,就像在对陌生人说一句:“嗯,下雪了。”

他在城下扬着头,静静望着她,看着她用那双素白的无数次抚上自己墨发的双手,轻轻点燃引线,向高空放出两个信号弹,色彩明丽。

雪中烟火,就像她一样美丽。他曾以为一个瞬时,一个永恒,如今看来,那所谓永恒,不过自己心中臆愿,早就消失在茫茫红尘,可怜痴心,等来一瞬美好。

“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绝望而无力,风雪无情,人更无情,他望向她的神情,再不复温柔。

他本就是孤独而尊贵的狼王,阴狠杀伐才是他的天性,温柔?不过一时错误沉迷。

而当狼王归战,四方天地必入血海!

他的眸轻佻,睥睨天周,唇瓣微弯,“杀!”

(六)

“她会降雪!她会降雪!”

“她是妖!熙哥哥,她是妖!”

“熙哥哥!相信我,相信我!她们是一伙的!她杀了冬月!她杀了冬月,她还要杀了我!熙哥哥!不要相信她!”

“……把公主带下去休息,明日送回禹国。”

眼前闪过张燕婉痛苦绝望满脸泪痕破碎不堪的身影,又闪过黄绿色的烟雨,不由苦笑一声。

自幼时冬日遇害落水,凡处冰寒之地他必犯隐疾,尤去年遭布蒙偷袭时最甚,是她冒着风雪为他摘取烟雨,如今看来,不过拙劣的骗取人心之技。

可,他偏偏信了,忽略所有疑点,信了她。

山骨木槊,属赵家战神,红色战袍,红色鲜血,红色阳轮。

他以一人之力,可阻万数敌兵!一勾一刺,夺人性命。

那一个个热血之躯,怀着亲人期许与偌大理想,猛地拔出刺入腹中的刀,拼尽全力扑向敌人,睁大眼睛,直到身下之人先于自己咽气,才微微一笑倒在修罗战场。

英魂如此,如此英魂!

眼前战火纷飞,耳边刀马嘶鸣,哀歌渐起,以神祭英魂永逝。

我愿屈膝长跪,高举双手,重重落下,以额叩大地,以心供苍天,愿你,安眠。

城楼之上,南雅按住鹰扬欲抬起的手,“鹰扬哥哥……”

鹰扬望着她,犀利的眸中迸出一丝柔和,余光中几路大军已至,他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会下去。

嘉卉从鼓上跳下,牵了南雅的手,递给她一个古怪狰狞的木质面具,冲她微笑,饱含希冀。

她浅浅吸气,踏上神鼓,目极远方,由第一颗信号弹引来禹国隐藏主力,第二颗,告知盟友。

天地之间,仅剩无几的锦和人齐聚东芹,那之中,有无数张她所熟悉的面孔。

高昂头颅,高举双手,轻软发带换成鹰扬递过的古朴木簪,银饰繁杂。

古老的誓言,神秘的步伐,自轻扬鼓点中缓缓道出。

连接神明的道路,万点金光,似华丽羽衣流过天际带起的柔和清风,抚慰躁动不安的心灵。

“梵音神明,北之南山,自雷鸣至,百年神罚,吾已受,吾已受,请送清风,请降神旨,金罍兕觥姑且饮,维以不永醉。”

她音似滴泉,落入锦和人心中有如清心再造,但于赵苍熙而言,却甚过世间最毒,一音一字,要让他毒入骨髓。

他杀红了眼,唇畔似狱鬼邪笑,满眼满心,只剩杀戮。

“天神应我!天神应我!”

即便有布蒙、东芹、西泽三方兵力,他们到底是低估了赵苍熙,他当真是受尽神明庇佑的不败战神!

鹰扬原本想让赵苍熙的军队全部折损于此,不曾想他一人一槊,竟能横扫千军。

眼看他将奔出城门,鹰扬突然抢过一张弓,对准那嗜血杀神,弦满,箭出!

“主子!”箭飞快,风齐一声大喊,自侧面奔出,赵苍熙一手挑掉一人首级,转身便见风齐身中数箭,满身鲜血。

他唇边笑意更甚,似寒冰恶鬼,想要撕裂眼前所有挡路之人,可他明白此时并非恋战之时,他必要保自己的军队,活着离开!

这是承诺,责任,亦是他的心!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锦和永不为奴!”

他笑,只是薄凉似寒潭,下一秒,他突然怔住,猛地回头。

“以我巫南雅之名,巫神所名巫王,恳求神明允我僭越,号令天地之灵,为我所用!”

此时她比之前每一次傩舞都更加虔诚,赵苍熙从不曾听过南雅如此急迫的声音。

“南儿你在做什么?一日之内怎可动用两次巫王咒!”嘉卉大喊,美丽的眼睛再没有往日的风情,她试图阻止南雅,却被一道无形的光墙挡回。

“南起风,北落雨,东降雪,西罚雷!”

此时,她是巫王,是不容置疑不容侵犯的不上巫王,她只轻轻扬手,霎时风雨大作!

“锦和巫氏南雅,以巫王之名,令,万物止息。”

不同族之间似竖起一道天然屏障,刀不可近身对方一尺,自道路中间升起两道横穿疆场的高大冰凌,冰雪道路,通自天之外赠给,禹国兵士。

“南儿,快停下!快停下!你要让我们多年的心血毁之一旦么!”嘉卉睁大眼睛,流着泪,亦举起弓,射向赵苍熙!

百年之仇,怎可如此!怎可如此!

鹰扬眯着眼,深深看了一眼南雅,再转向赵苍熙,唯有恨意,他一挥手,弓箭手准备。

“不!”南雅一把扔下面具,拔下木簪,在鹰扬瞬间窒息中跳下城楼,面色苍白,长发飘散,泪水突涌,她这个狼狈模样,在赵苍熙眼里,偏偏美过世间一切。

他脚蹬马背,飞身而来,双臂稳稳接住巫南雅。

南雅深深望着他错愕的眸子,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用力一翻,任羽箭射入她的身体,口中喷出鲜血,落在赵苍熙惊讶愤怒的俊颜。

他轻轻覆上她的唇,细细摩挲,将她揉进怀里,与她调转位置,承下余下的箭,鹰扬飞身而下紧追的长剑,他亦不曾反抗。

白雪纯洁,染成血红罪恶,这,可是对你我相恋的惩罚?

赵苍熙抱着她缓缓起身,拖着鲜血的痕迹,脚步厚重,不曾回头,鹰扬举起剑横在他颈前,他淡淡绕过。

嘉卉走上前,难以置信地看着满身鲜血的妹妹,“南儿,你不曾对他用巫?”,如若不然,她的巫咒,怎起不到一点作用?

南雅睁开眼,淡淡道,“姐姐,你何故利用我至此?”

嘉卉沉了脸,神色却闪躲,“你别忘了你是锦和人!”

“正因为我是锦和人!正因为你说我是天生巫王!”从不曾有人知晓巫南雅冷起脸来是这般无情可怖,“你说你爱慕鹰扬哥哥,我便主动疏远他,

“你说你望锦和安好,我便努力在及笄之前成为巫王,只为在你想要的时间解除锦和百年奴性,

你说你要锦和坐拥天下,我便帮你集数国之力,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鹰扬瞥了一眼巫嘉卉,见她激动后退,颤抖着开口,“那鹰扬呢?”

巫南雅不屑冷哼,“相对于帝位,我算什么?”

她再度使用巫王咒,跳下城楼之时,他不曾相救,而是不顾一切想要夺取赵苍熙性命,又怎能配她之情!

她扫了一眼错愕的两人,冷笑道:“我本可助你们复国,可你们违背誓约,动了他!”

动了我唯一想要的人,我唯一想要,赵苍熙。

(七)

十一月九日,南雅第三次使用巫王咒,保赵苍熙安康如初。

割吾之发,祭吾之血,保吾爱之人用康。

巫王咒反噬之力令其失去命魂。

赵苍熙守着她,去哪里都带着她,每日与她调笑,细心侍候。

元守二十三年,赵苍熙出兵,布蒙、东芹、西泽,灭。

明文帝解除锦和一族奴制,化为禹人,从此世间再无锦和。

无战事,四方定,赵苍熙请辞,碎山骨木槊。

又一年冬月,巫南雅及笄之日,赵苍熙亲自为她绾发。

山骨篦,山骨簪。

他轻轻将她放在躺椅上,出门去瞧全意粥,再回来之时却不见南雅身影,他吓得一松手,粥洒了一地。

他疯了似的到处寻找,绝望地仰天长啸,突闻背后一声轻笑。

身子一顿,他缓缓转身,不敢置信,张大凤眸,一行清泪瞬间滑下。

长长庑廊,少年枣红锦衣,少女素白裙装,四目相望,一时无言。

“赵苍熙!”少女轻轻唤到,巧笑盼兮,她放下手中冒着热气的全意粥,张开了双臂。

似星辰俊朗的少年吃吃笑着,抱紧了她。

“赵苍熙。”南雅凑到他耳边。

“嗯?”

“你煮的那黏糊糊的东西可是全意粥?”

“……”赵苍熙讪然,他不会做饭是真,遭到嘲笑,他不由紧了紧手臂,难为道:“那怎办?”

“娶我。”

“……好!”

(八)

“喂!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落水呢?”四岁的小女孩粉雕玉琢,勾起眼狠狠拍着八岁小男孩的俊脸。

“你长的可真漂亮!长大了你一定要娶我,等我及笄之时一定要将亲手雕的簪子给我戴上!听见没有?”她又拍了拍他的脸。

小男孩皱了皱眉,终于还是不满地张大眼睛,恶狠狠道:“你有病吧?谁要娶你!”他的脸都让她拍肿了。

“好,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娶我!”小女孩将全意粥放在他旁边,四周还散落着黄绿色烟雨,开心地跑开,又极淑女的走着,在姐姐面前可要做乖巧的孩子。

“装什么?谁要娶你……”小男孩小声嘀咕,坐起来一口一口喝着全意粥,眸中流光溢转,唇畔微扬。

锦和巫氏祖训,天生巫王,及笄之时当成,巫王之礼,乃所爱之人所配簪礼,若否,则受噬心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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