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拯救未来

“救救我、救救我……”

跟着这个在我脑海当中不断回荡的呼救声，我来到了楼顶的天台上，在微风细雨之中，一个和我高矮差不多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他站在天台边缘，俯视着天台下面的人群。他是谁？他怎么会让我感到如此熟悉？他为什么站在那里？疑惑涌入我的脑海。

这时我听见一连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王动你别想不开啊，你还年轻，什么事都可以重来。”“对啊，你跳了你爸妈怎么办？”“你有什么事跟我们讲，我们帮你解决。”在这些声音当中还有一些不那么温柔的声音“王动，你他妈跳了，你爸欠我的钱谁还？”……

等等，王动不是我的名字吗？他怎么和我连名字都一样，他到底是谁？这个时候站在天台边缘的人把头转过来，看向了我，一张神色平静，和我的脸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展现在我的眼前。

这一切都太荒谬了，我转身下楼跑回了自己家里，坐回到自己的书桌上。

当我从书桌上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在书桌上睡了一下午，现在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摆在书桌显眼的位子，我一抬头就能看见，电脑上的游戏已经退出了，电脑上的时间还是显示为2019年，老妈在外面看韩剧，老爸在做饭，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平静而美好，那只是一个梦而已。在我庆幸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时，一本出版日期为2023年的《看天下》映入我的眼帘，在封面上，一个年轻人脸朝地趴在地上，鲜血在他身边已经干涸，一群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包围着他，此起彼伏的闪光灯被定格在了这个瞬间——

“寒门学子死亡之谜，被网贷杀死的年轻人！”

醒目的标题霸占了封面，我翻到这期《看天下》的那一页，上面却是一片空白，这个时候饭菜的香气消失了，韩剧的声音消失了，我再次往房间外面看去的时候，那里只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而已，电脑上微信响了一下，我转头看向电脑，一个备注为“老婆大人”的人给我发了消息：

“我们分手吧，我配不上你。”

这时电脑上的时间为2022年冬。

不知为何，这个信息在我心里引发了钻心的剧痛，我和这个叫王雪琴的女人的所有美好的过往全部涌入我的脑海，自杀的念头开始在我心里徘徊。“救救我、救救我……”这个声音再一次传入我的耳畔。

过了好久，这一连串的信息在我心里被组合了起来。

我明白了——

我要拯救未来！

2、本来就是

在未来，应该是因为网贷方面的原因，我选择了自杀。我先看了看自己是否欠下了网贷，确定没有之后，我基本上可以断定是这个王雪琴欠下了高额网贷，再浏览了一下王雪琴的朋友圈，我发现里面充满了各种奢侈品，现在可以将那个“基本上”去掉了，我断定，是王雪琴欠下了高额网贷，而且无法偿还。那么，结合一下“网贷门”之类的恶性事件，王雪琴和自己分手的原因也基本上明了了，她应该是在欠下网贷难以偿还的情况下，受到了对方的胁迫，而且在这个时候极有可能已经和对方发生了关系，说不定还被拍下了裸照作为威胁。我无法承受这些东西带来的巨大压力，最终自杀。当然，这还只是猜测，事情的真相只有在和王雪琴见面以后才能得到揭晓。

“见一面吧，就在我家门口的公园。”我在微信上对王雪琴说。

王雪琴烫着酒红色的大波浪，画着浓妆，浑身名牌，眼神妩媚，曲线比初遇她的时候变得更加丰满了，身上的气质与其说是学生的气质倒不如说是高级妓女的气质，她的外表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们一起解决吧，毕竟我对此也不是没有责任。”我对她说了这句早就准备好的话，想要让她以为我真的什么都知道了，自己主动向我坦白。可她接下来的回答却让我大跌眼镜。

“2000一次，既然你说要和我一起解决这个问题，那不妨多来几次吧，把你朋友也叫来吧，团购打七折。”她好像对此并不惊讶，用涂着迪奥999的嘴唇对我说。

看来已经太晚了，晚到我根本就没办法再把她从这个漩涡当中拉出来的地步，但如果她不能从漩涡当中出来的话，我也会跟着她一起被漩涡所撕裂，万般无奈下，我只好说：“我是说你欠网贷的事，我可以帮你还，我可以找家里帮忙。”

这句话触动了她，一滴泪水从她的精致妆容当中淌下，撕裂了她所有的伪装，她对我说：“你还是那么好。但我不要你帮我还，你帮我还了这个，我拿什么还你呢？难道我都这样了，还能和你在一起吗？我已经脏了。找个好女孩吧。”

她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这个时候她的电话响了，她拿起电话，和对面说了两句，然后再继续对我说：“我要走了，刘总叫我去，这样吧，以后你寂寞了就尽管来找我，我不收你钱，”她深吸了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对我说，“对不起，只能给你这个了，但这是也我仅有的了。”

“这个东西还你，”在跨进豪华轿车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是中华书局出的《庄子注疏》，她把它递给了我，“我有多希望这像庄周梦蝶一样，只是一场梦啊。”她最后说，然后消失在了车窗的另外一边。

我目送着黑色的轿车离开，无力感侵蚀着我，让我感觉不到脚下的地面，地心引力把我的身体向后拉去。这个时候一只手在我背后撑住了我。

“憨憨，等我等得都要睡着了吗？“我回头看见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她衣着朴素得体，一双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正看着我，”第一次约会就这么没精打采的，真的是个憨憨。“看着她，再看看我手里多出来的那本《庄子注疏》，我知道，这一次，时间回溯到了我和王雪琴初次约会的时候。看着她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清纯可爱的女孩子在将来会变成了那个样子。

“和女生出来玩还看书，你真的是不可救药的憨憨，”她抢走我手里的书，“没收了，表现好了也不还给你。”她朝着我做了一个可爱的怪脸，然后趁势牵起我那只空出来的手，拉着我开始在公园里散步，她的手心的温热传到我的手掌上，窜到我的脸上，脸上发热，让从来没有和女孩子这么近距离接触的我开始脸红了。她发现我的异样，在一个水池旁停下了脚步。

水池的水非常清澈，三两条锦鲤在里面自在地流动着，她指着水面对我说：“哎呀，苹果怎么掉到水里啦。“

“那是我的脸，我认输，我脸红了。“

“那就让我来啃一口这个大苹果，看看甜不甜。“

她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我的脸颊。

“我们分手吧。”我松开她的手。她一句话也每说，眼睛还是朝我这个方向看着，但她看的已经不再是我，她的眼睛在一瞬间失去了焦点，让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我转身离开，走了很远之后，我才听见哭声。

一看到她的时候，我就想到只要在开始的时候和她断绝了关系，那么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那就都与我无关了。虽然这么做很残酷，但是人类的敌人本来就是人类，一生下来就是要相互背叛的，要是现在不背叛她，就只有在将来等着她来背叛我。

况且她“本来“就是“那种人”，背叛我是迟早的事情。

在回家路上的转角里，我看到在那个水池旁，另一个我正站在她的身边。

我转身向池塘跑去。

3、死

跑到水池旁的阶梯上时，我失足跌了一跤，然后就感觉自己不是从阶梯的第一层跌倒第二层，而是从高空直直地往下坠落，我的头落在地上，周围的世界碎开了。

死亡抓住了我，把我从世界上拖走，一切的思想、情感、记忆都在我眼前变得暗淡，一个完全在我把握之外的灰色空间寂静森然地展现在我的面前，而在这个空间之内，我已经不见了，“我”明明在这里，但“我”觉得这个“我”并不是真正的我，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加引号的我，“我”开始在这个空间之内搜寻我自己，但在这个在时空上根本无限的空间里，“我”根本找不到我，它总是在“我”手边划走。在这个空间里“我”失去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它漫长到了能够抹去了时间的意义，让它成为沉重的负荷，最后一点属人的东西也消失了，在不断叠加的重压之下，“我”筋疲力尽地趴下。

这一切都消失了，色彩回到了世界，但这种颜色是红丝绒的红色——我趴在一滩血水里，身体完全不能动弹，虽然是面朝地，但我却能够看见周围凝固着的一切，长枪短炮的焦点都在我身上，但我已经不在了，这就是我在《看天下》封面上看见的那个闪光灯暂停的瞬间：我还有意识，这证明我还在某种意义上存在着，尽管我现在已经成了画面中心的一具尸体。现在的我应该是被困在了《看天下》的封面里。不对啊，看天下封面里的那摊我自己的血明明已经干了，为什么现在我感受到的这摊血不仅没有干，而且还带着点温热呢？

我把自己的视野尽力往外延展，越过封面的边界，我看见了一只手，那只手上纹着一朵鲜红的玫瑰，这种鲜红看起来那么灵动，就像是要在这只手上流动起来一样，它真的流动起来了，从纹身的边缘处淌下，流到了地上，蔓延到我的身下，染红了更大一片土地，逆红色的踪迹而上，王雪琴的尸体清晰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朝她周围的世界看去，一个个记者举着长枪短炮，闪光灯不断闪烁，就像天上的繁星，而这一切又被定格在了一张照片里，被镶嵌到了一份杂志上。未来并没有改变，它仍按照既定的轨道疯狂地前进着，并在这个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残酷。

世界的残酷内核在这个固定的框架里面向我展现了它狰狞的红：“我”找到了我，但这个我却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我，“我”找到了世界，这个世界却是一个把我的死亡当作一个笑谈的娱乐至死的享乐机器。

这个世界在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把大写的死亡烙印在了我的身上。

我回到了那个天台，“我“站在天台的边缘，转头看向我。

救救我、救救我……这个声音再次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这个声音原来就是我自己发出的。

我明白了。

我要拯救未来！

4、都怪我

当我再次从书桌上醒来的时候，桌面上的《看天下》的封面已经变成了刚才的那一副，上面的标题格外显眼——

“被逼卖淫后又被杀害，求求网贷公司放过我们的年轻人。”

再看电脑桌面上的时间，现在是2021年。

我仍然死在2023年的冬天，在这之后不久她也死了，原因只能是我并没有和她分开，而她也并没有解决网贷的问题，如果上一个和她分手的方案宣告失败了的话，那么唯一的解决方案就只能是和她在一起，时时刻刻看着她，让她不犯错误。

我点开王雪琴的头像，给她发了消息：

“出来见一面吧，就在我家门口的公园——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你。”

天气阴郁，湖面上不断有冷风吹向岸边，摇晃了柳叶之后钻入人的膝盖里面，就算是这种糟糕的天气，因为临近大学，所以这里仍然有许多情侣来来往往，让人生羡。要是我能够和王雪琴一起像这样散散步该有多好啊。没有什么东西摆在未来让自己烦心，两个人明明都冷得要死，但还是顽固地牵手走着，约好谁先说回去谁就是小狗，这画面多幸福。

“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上一次是我太不成熟了，不知道珍惜你，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想要一直守着你，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不管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面对，有什么就告诉我吧。”

“一切问题，我都可以和你一起面对。”

到时候应该就是和她说这些话吧，希望我能够挽回她，她那么可爱，要是和她在湖边散散步，说不定也不错。

我坐在湖边长椅上等待着她，我知道在上次的伤害之后她不一定会来，但未来的可能的美好和对死亡的恐惧的奇异组合让我下定决心不管等到多晚都一定要等下去。

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闪烁起来，公园旁住宅的灯一盏一盏地落在湖面上，散步的情侣一对接着一对离去，想象中的美好隐退到黑夜之中，恐惧占了上风，我开始害怕她不会来，害怕自己注定会死在未来，这样的话她也一样会死在未来。

但在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她还是来了，画着淡妆，脸上有酒气，看见我时一脸惊讶，显然没有预料到我真的还在等她。

犹豫了一下，她走到长椅这里，坐在我身边。我把自己准备好的话都慢慢地说给她听。

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她轻轻地抱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了，然后对我说，她刚刚和她前男友分手，现在还不准备谈恋爱，之后她就起身离开了。在她临走前，我问她她的前男友是谁，是做什么的，她跟我说他们两个是在夜店里认识的。好吧，就算她拒绝和我在一起，现在我也必须要跟着她了。

在被路灯照亮的水池里，我看见在未来，我并没能阻止她，她脸上的妆容变得越来越精致，手边的名牌也越来越多，半夜在路边醉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前男友的数量也越来越多，欠的网贷也越来越多。我跟着她，和她在酒吧、夜店、电影院甚至宾馆见面，有时候她快乐得忘掉了自我，有时候她憔悴得像是一具尸体，我有时被她搂着猛亲，有时被她遗忘在角落看着她和别人欢乐，有时我又抱着她，任她嚎啕大哭，每当我想要让她结束这种生活，让我帮她重新开始的时候，她就逃入夜晚狂欢的潮流当中，而在狂欢间隙的低谷里，她又会主动地找到我。

在她憔悴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是我当初的抛弃造成的；当她在狂欢中把我遗忘掉的时候，我觉得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在这两个极端当中的来回拉锯，让我精疲力竭。

再到后来，她会突然消失两天，然后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每一次出现的时候，她都会送给我昂贵的礼物，有时候会直接给我几千块钱的现金，她直接把东西塞到我手里，然后就快步离开，不容我拒绝。有一次她直接失踪了一个星期，在周日深夜，她约我在这个水池旁见面，我来的时候看见她双眼无神得如同毛玻璃一样，她看着我，两行泪珠从无神的双眼里落下。除了抱住她以外，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们在一起吧。”我在她耳边对她说

“嗯。”她点点头，把头在我怀里埋得更深了，眼泪花了她的妆，洗干净她的眼睛。

我捧起她的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如我第一次看见时那般清澈——这份属于我的清澈。

感受着她的体温，水面里和水面外的我都知道，这个拥抱是将来的彻底分离的一个预告。

在水里的画面的最后，我看见她变回了原来质朴的样子，和我一起在一个冷飕飕的傍晚散步，说好谁先说走谁就是小狗。一阵晚风吹来，把这幅画面吹得支离破碎。

究竟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在事情开头对她造成的伤害造成的，还是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命中注定会变成这样？在这里我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我感觉自己成了被命运操纵的俄狄浦斯，而这个命运究竟是上天的决定还是我自己造成的？疯狂的、错乱的时间这时沉默了。

不管怎样，我都想要回到开始的时候，改变自己的决定。

但时间还是沉默着，我只听见自己心撞击胸腔时发出的沉闷的响声。

5、2023年冬

手机震动了一次，我拿出来看，屏幕上备注为“老婆大人”的人给我发了消息：

“我就来，老公等我。”

这没头没脑的是什么意思？她不是才走吗？怎么又说她就来？我赶紧把聊天记录往上翻——

“我想见你，在我家门口的公园。”

这个消息根本就不是我发的呀，我立马打开日历——

现在是2023年冬季。

对这种情况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发这条消息的人是2023年的我。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印证了我的猜测，我看见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徘徊在通往水池的路旁的林子里，手里明晃晃的，一看拿的就是手机。

我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躲在林子里？我一边想一边往那边靠近，想要弄清楚情况。我看见王雪琴在离那个我不远的地方站住，低头看了看手机。我手机也震动了，我赶紧看新出现的消息：

“如果我要拯救我的未来，你愿意为我牺牲吗？”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还没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那个我拿着刀子从林子里窜出，眼看利刃就要落到王雪琴的身上，我向前扑去，扑倒了那个我，但已经太晚了，鲜血已经染红了王雪琴手上的玫瑰纹身。

在那个我被我扑倒的时候，我和他合二为一了。本来应该跌落于其上的地面消失不见，大风从我的耳边吹过，在我刚好感受到成功拯救未来的解脱的时候，我的头落到地上，一切都陷入了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