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手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初夏,清晨。

一条宽阔的水泥村道,连着进城的柏油公路,穿过铁路下的桥洞,通向野外的小高炉、煤矿。

道路的一边是村公园。清澈的池水,回廊曲桥,绿树环绕。对面是北村新村住宅区。穿过拱形大门,就看到了幢幢崭新的单元楼,路两旁绿树成荫,花坛里鲜花盛开,各色的小轿车散落在小区各处。

最南端是二层办公楼,这是村委办公处。楼下停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流线型的车身潇洒漂亮,只是表面落了薄薄的灰尘,混合着小煤矿上飘来的煤面儿,使明亮的油漆略显暗淡。

峰从办公楼里出来,穿着时下最流行的劲霸衬衣和悍将裤子,黑色的红蜻蜓皮鞋擦得锃亮,脸色却透着疲惫。正当而立之年的他,身兼村煤矿矿长和村主任两职。煤矿给村民带来了相当可观的收入。但是安全责任重大,他操透了心,总怕出事,谨谨慎慎,小心翼翼,半夜经常睡不安稳,接个电话会吓一激灵,怕矿上出什么瓦斯爆炸等可怕的事故。作为村主任,他也有一大堆事要做,忙得不可开交。

但这些都不算啥,峰有能力扫平。峰扫不平的是一屋,不是天下。

峰走到车前,眼睛在车牌的尾号上停驻,“4988”,今天看起来这个数字有点奇怪。

打开车门,峰敏捷地跨进驾驶室,坐在方向盘后面,从边上拿出一盒红塔山,抖搂出一支,放在唇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崭新的Zippo打火机,两手拢成挡风杯,熟练地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从峰嘴里鼻子里涌出,丝丝缕缕在空中悠荡,袅袅娜娜又飘忽不定。风从两边打开的玻璃窗里灌进来,那烟就在峰眼前忽左忽右,绕来绕去,欲走又回,进退两难。

就这样吧,峰叹了口气,心说,总得有个决断,不能犹犹豫豫,大家心里谁也不舒服。峰伸出两根手指,在上衣口袋四处按了按,分明地感到了方方硬硬的手感。随后他又把手张开,平摊在那儿,略微用力压了压,好像要平复自己的不安,又好像要坚定某种决心。

那是一封信。峰昨天一晚上在村委值班室写好的,颇费心思。他今天要去见一个人。

峰坐在方向盘后面,把手里的烟尾用力吸了一口,大拇指和二指捏住烟头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拧了一下,残余的烟如垂死的老人般气息奄奄。

踩离合,打火,挂挡,车缓缓地启动,绕过圆形的花坛,小路上走过来村支书,峰没有开车玻璃,没按喇叭,加了一脚油门,“呼”地开了过去。

村支书和峰的爸爸同龄,峰二十三岁就当矿长,村支书说:“看父待子,我是看在你爸爸面子上照顾你……”峰一听这这话,当即就变了脸,嚯地站起来摔了酒杯,这种赫赫虎威一下子震慑了在座的人,再加上峰公正无私,处处为大伙儿着想,有一股子男子汉豪气、江湖义气,大家就都服了峰。峰只要“独立扬新令”,大家伙儿就会“千营共一呼”。谁也不再提老一辈看面子的话。

车子开出小区,驶上了大路。村口路西是一大院街面房,那是峰花二十万买下的,峰给了姐夫建了塑钢门窗厂。峰在门口停下车,从后座上拿下一个黑皮包,里面是二十万现金,那是和妹夫一起买南村小煤矿的钱,他说今儿有事,不去了,让姐夫交给妹夫。

大路上时有大货车拉着煤驶过。峰想起自己三岁时没了爸爸,妈妈一个人支撑一个家,养活好几个孩子,靠着爸爸的抚恤金支撑度日。小时候有村里的大男孩欺负他,他不哭不怕赤手空拳打出天下,在小朋友堆里成了孩子王,小学毕业就走入了社会,走哪都跟一帮人。十六岁,在泗河煤矿上班,拿大钎装煤挣工分养家。后来政策好改革开放,让一部分让先富起来,峰胆大有魄力就贷款买了大车,装了煤往河南运,虽然辛苦些,但确实是挣了钱。

车子继续前行,不久就来到了三河桥口,左转只要踩一脚油门就可以到三河影剧院。峰脑海里又浮现出和妻子云在影剧院看演出的情景。他们认识时十六岁,那时的峰还没有钱,但只要云想看,他就会倾其所有给她买票。云喜欢穿好衣服,峰没钱,云就在商店的台阶上坐着哭不走,峰就想方设法挣钱满足云。

吵着闹着谈了两年,峰18岁当兵。距离产生美,云在部队上住几天,在峰家里住几天,吵架的次数看起来少了。距离也带来孤独寂寞,云十岁上没了妈,没人约束,又长得漂亮,性格活泼,爱说爱笑。峰在部队上的时候,村里的小伙子就和云勾勾搭搭,眉来眼去。峰回来拿了刀就去找那人,后来谁也不敢沾云的边儿了。

唉,峰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不想回忆那不堪的一幕幕,但往事还是不断地涌上来。

结婚后,云的事情更多,妈妈蒸了笼馒头,送给姐一些,云会唠唠叨叨说婆婆偏心闺女;吃饭时第一碗不给她就会说对她不好;峰给妹妹买了条红裙子,云就会不高兴甩脸子。峰想着云小小的没了妈妈,又来到一个新家,难免不适应,就担待着云,不跟她计较。家里大的小的也都让着云。

峰后来拉煤,挣了钱买了房子,和妈妈分开住。可是云又被惯坏了,什么也不想做,一天只是吃喝打扮玩麻将,妈妈每顿饭都做好送过来。爱干净的峰累了一天回家,忙完外头还得忙家里,抹灰扫地扫院子。峰虽然有时嘴上唠叨云,但也没计较多少,始终把云当一个小孩子呵护。

那次大年初二,家里一大堆亲戚都在姑姑家。男人喝酒吃饭,女人玩麻将,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四岁的女儿拉肚子没来得及,拉到裤子里,云闹着要峰收拾,峰正喝酒,况且还有那么多人,就没有出来。云嫌孩子丢了面子,抬起一脚狠狠地踢在孩子屁股上,孩子哇哇大哭,当时屁股下就滴出了血……

峰把孩子给了妈妈,开车走了,卡拉OK星光大道,醉生梦死,那次,峰认识了雨。

仅仅是这些,峰还可以容忍、原谅云。真正让峰心上流血的是云的荒唐,她为了钱,想走捷径,受了村支书的骗。支书五十多岁,在村里几十年一手遮天。

峰感到了莫大的耻辱,自己有成就不是靠自己有能力,不是靠爸爸的赫赫威名,难道是靠老婆的红杏出墙吗?峰和云大吵了一架,黑夜里摔门而去,冲动的恶魔让他丧失了理智。峰找到村支书,手里拿着枪!

村支书没死,只是再也不敢勾搭云。云也后悔,就此安分守己。但峰从此心里有了疙瘩,去歌厅的次数多起来,跟雨的交往也逐渐频繁,常常彻夜甚至几天不归。

车子已驶过和平医院、大坡头,再走一截儿就进入市区了。城边处就是星光大道,峰当初就是在这儿认识的雨。雨皮肤黝黑,个子不算太高,娇小玲珑,温柔善良。最主要的是雨知峰的心,她懂得爱峰也要爱峰的家人,她经常提醒峰爱妈妈,照顾好家,还不时地买礼物让峰带回去给家里人。当然,家里人不知道是雨买的,但峰知道,虽然都是他的钱。他要的就是温暖。

一边是任性娇纵,自私自利,像个孩子似的一直得惯着,峰感到很累。一边是温柔体贴,年轻漂亮,想尽一切办法讨峰的欢心。峰就越来越喜欢雨,不是随便玩玩那种。为了让雨放心,还给了她一个婚礼,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红红火火热闹了一番,结婚该有的都有,除了结婚证。

雨不是不知道他有家,有妻子,只是更笃定他最终会做出选择,结婚是早晚的事。当然,峰明白,钱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己有私人煤矿,还是村办煤矿矿长的峰,大把大把地给雨花钱,还给雨在市里买了房子,就是离婚的事一拖再拖,遥遥无期。雨看峰的眼里就多了一层幽怨。峰知道雨的意思,可是他就是下不了决心。

他不是个狠心的人,虽然他在工作上大刀阔斧,有能力有魄力,敢想敢干,但是在处理这件事上却犹犹豫豫,总也下不了决心。云本来就是个精明人,见他真的越走越远,也开始认低服软,表示只要他回来,她一定会好好地和他过日子。

峰听了云的话就心软了,想着她没了妈妈,小小的俩人就谈恋爱,想着毕竟一起走过了那么多岁月。还有一双儿女,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村里边大小也是个干部,煤矿也经营了好几年,周围几个村,不,镇上,小城里他都是个人物。他真的很难。

上一次雨跟他说,你要不离,就别来了。云说,你要还去,就不要再见我们娘仨了!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雨那儿,在村委睡了好多天,最后他写了那封信。今天,他要去雨那儿,走时留给她。

前面就是阳光小区了,这是城中最高档的小区,小区北面是城中最大的公园,西面是市体育馆,东面是阳光小学初中高中,高中对面就是图书馆,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峰把车驶上马路对面的停车位,狠狠地踩了一下刹车,但车并没有马上停下,又向前滑了一截儿。峰心里说,管不了人,也管不了车,停个车都不利落。

下车,绕了一截,过了马路走进来。峰走得并不轻松,不远的路走了好像好长时间,腿像灌了铅,越走越沉。不知道该怎么说,不忍心。峰又叹了口气,感到异常痛苦,如果可能,他想一个人承受。上楼吧,来都来了。

三楼的雨在阳台上正出神,已经好多天了,峰不会来了,看来他做了选择。雨呆呆地看着楼下那条通向小区入口的小道,想着峰可能真的不来了!

就在这时,雨看见了峰,还是来了!雨开心极了。她深吸了口气,急忙去冰箱里拿出两个西红柿,一个鸡蛋。峰虽然很有钱,带雨吃过好多好吃的,但峰最爱吃的还是鸡蛋不烂汤。

峰上来了,跟往常一样,香喷喷的不烂汤,“对不起”辣椒酱,香酸的陈醋,家的味道,妈妈的味道。峰感到舒服自在放松。想着,一会儿再给她信吧。他偷偷捏捏衣袋里的信,伸出手按了按,把衣服挂好。

吃完饭,峰坐在沙发上,雨把身子斜了,头靠峰身上。峰看了看衣架上的衣服,想着那封信,两手就抚摸着雨的头发。电视上一对恋人正在拥吻。峰就想,等等吧。于是,也低了头找雨的唇。

雨仰了头,娇羞地一笑,却推开了峰:“不累么?冲个澡吧!休息休息,凉快凉快。我把碗筷收拾一下。”起来一扭身去了厨房。

峰呆了那么一会儿,心里骂自己:“该死,到底干嘛来了?”却还是站起来,朝浴室走去。好些天在村委,昨晚又没睡好,是该冲个澡,洗洗疲累和烦恼了!

水暖暖的,刚刚好。墙上的架子上摆着峰用惯的洗发水、护发素、浴液等洗护用品,还有雨的爱马仕香水。奥普浴霸发出亮白的光,吹着舒爽的自然风。浴室里水汽升腾,雾气蒙蒙,湿气团团,峰闭上眼,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亲切。

关掉淋浴,峰从架子上取下折叠整齐的白色毛巾,擦了擦湿淋淋的头发,习惯性地甩了甩头,把脸就凑到墙上的镜子前。镜子被水雾盖得茫茫一片。峰就伸了手在镜子上哗啦了几下。哗啦过的地方的五官和皮肤立刻变得清晰,浓黑的眉毛,眼睛不大,但是温暖迷人。峰把右边的眼睛和眉毛对准了一大片哗啦过的玻璃,那眉毛不自觉地就向上挑起来,飞起来。那飞起来的一只眉毛看起来就很帅,很——色,峰叹了口气,对着自己苦笑,有点自嘲。

披了天蓝色的浴巾出来,雨还在厨房忙着什么。峰就去了卧室,有些期待,有些茫然。他在衣柜前站了几秒钟,然后打开柜子,取出那件雨给他准备的月白色睡衣穿上。峰环顾四周,床头柜上放着一盒打开的万宝路,还是他上次抽的那盒,旁边是之宝火机。峰拿起烟盒,抖搂出一支,仍是熟练地叼嘴上,“咔哒”一声,火机跳出橘黄色的火焰,峰歪了头点着。

峰走到阳台上,在打开的窗户前慢慢抽一口,缓缓吐出来,那烟头的红点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有风吹过来,烟就随着风从那红点处飘起来。峰就想起了一首小诗”我在阳台抽烟,我抽了一半,风抽了一半,我不跟风计较,它可能也烦……”

浴室里传来呼啦啦的水声,是雨。峰把右手肘搭窗台上,撑直左腿,右脚搭在左脚腕上,倚了窗台向外看。对面楼上一扇一扇的窗户,或明或暗,窗帘后人影绰绰 、光雾虚渺。每一扇窗户后都蕴藏着它自己的秘密,每一扇窗户后的每一个人都蕴藏着自己的秘密。每一个人的每一颗心,就他自己的某些心绪来说,对最亲近的另一颗心,都是一桩秘密。

烟抽完了,峰离了阳台,关了卧室的灯,来到客厅。电视还在放着,一对夫妻躺在床上,正商量着什么。峰拿起遥控关了电视。心里说,要不还是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吱嘎”一声,浴室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了雨。漂亮的丝质长裙,浪漫热烈的粉红。下摆刚好到膝盖处,露出健康的褐色皮肤,前胸和后背都凹下去,开得很低。半截丰盈圆润的酥乳若隐若现,细细的白金项链在灯光下闪闪烁烁。

应该愣了有一分钟之久,峰心里骂了句:去他妈的分手!然后走向雨,右手拉起雨的左手,走过客厅,走过书房,走进卧室,摸索着拧亮了床头的小台灯。淡红的灯光昏暗朦胧。

衣服缓缓地脱落,窸窸窣窣……

峰把雨拦腰抱起,几乎是摔到了床上。峰抚摸过这具抚摸了无数遍的娇躯,却似怎么也不会厌烦一般,她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坐上去,什么时候又该躺下来,默契得像是自己的胳膊腿儿一般。

今天峰的动作有些粗暴,像是头强占领地的雄狮,又像一阵猛烈的飓风,峰在雨身上疯狂地刮过,但雨却觉得,这是峰爱意的满盈,他们的第一次,峰就是这样……

衣架上挂着峰的真丝衬衫,贴胸的口袋里,静静地躺着那封折得小小方方的信。

…………

一觉醒来,身边的雨还睡得深沉,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意。

村里还有那么多事,峰不敢耽搁,蹑手蹑脚地起来,悄悄地穿好衣服,拿出那封信,经过了一天一夜,它已经皱皱巴巴了。峰看了看信,扭头看了看雨,又默默地把信放回口袋。

下楼出来,外面天色昏暗,好像有雾,路灯迷迷蒙蒙。峰不敢想雨,不敢想云,不敢想俩孩子。现在该怎么办呢?得先回村子里,去矿上,到村委,然后回家走一趟。峰又想,要不先绕道去私立学校看几个月没见的孩子吧!峰觉得自己很愧疚,谁也对不住。自责和无奈的感觉越来越重。

峰低着头,神思恍惚,迷迷糊糊地到了十字路口,过去就是峰的桑塔纳。车牌尾号:4988,峰心里念了两遍,似乎觉得这个号读起来像某种暗语,有点不吉利,回去把它换了吧!

绿灯好像还有5秒?还是3秒?可以过去,峰急匆匆走向人行道,没注意到左边的主道上一辆运货车正在右转。

………………

有人打来电话,阳光小区南门口,出车祸……

峰死了,警局第一个通知家属。云第一时间赶到,衣袋里发现了那封信,信上写着:雨,咱们分手吧……云想:他这些天终于想清楚了,原来他来这儿是和她分手的。于是悲痛的心情里就添了那么一种淡淡的欣喜……

雨也到了,她很难过,但很踏实:峰终究是决定了,要和自己在一起,于是哀伤里就添了一缕隐隐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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