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四婶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四婶嗓门大,心地却十分善良,能在她膝下长大,是我一生的福分。

爷爷奶奶有七个孩子,五男二女,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按劳力吃饭,谁家人丁兴旺,在村里说话才有分量。

大姑不到十六,就被村西烧砖窑的老刘家娶走了,没过两年,二姑嫁到了村东的泥瓦匠老李家。爷爷是木匠,手艺人家结亲,门当户对,再说了,奶奶也不愿俺两个姑嫁得太远,嫁给同村的人家,知根知底,头疼脑热还能相互照顾着些。

俺奶生俺大伯时,俺爷还闹了个笑话,因为前两个都是闺女的缘故,俺爷和俺奶特别期盼第三个孩子是个小子,哪知道接生婆马小脚跟俺爷开了个玩笑,恭喜他有三朵金花!害得俺爷一怒之下用斧头将院子东南角一棵前年栽的枣树给砍了,原来俺爷不知听谁说的,在院子东南角栽枣树能生儿子。等俺爷得知这次生的是个“带把的”,抄起枣树将马小脚赶出了门,边笑边骂:“马小脚,你个臭嘴……”

俺奶怀俺二伯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俺爷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找医生寻药,才保住俺奶和俺二伯的命,二伯生下来时,廋得像只猴,哭声像蚊子,快三岁了才走稳路,五岁了才会喊爹叫娘,俺奶俺爷操碎了心。

俺爹排行老三,俺却从未见过他老人家,等俺懂事了,才听俺奶说,俺爹是她这几个孩子中,长得最高,最壮的那个,生下来时白胖,哭声可有劲了,还不满十个月就学会了走路,小嘴也甜得很,爹娘叫得那个欢。

俺奶生俺四叔那天,赶上发大水,庄稼全淹了,洪水进了院子,堂屋里半人深的水,泼都泼不出去,情急之下,俺爷赶忙把堂屋的两块门板卸下来,一块让二伯和俺爹趴在上面,千叮咛万嘱咐,不等他们回来,谁也别下来;俺爷、俺大姑、俺二姑、俺大伯,一人一角,抬了另一块门板,小心翼翼淌水将俺奶运到高岗上的马小脚家……

二姑出嫁不久,俺爷就开始给俺大伯准备婚房了,一家六口挤住在三间泥草房里,确实太寒酸了。

通过这次盖新房,俺老鲁家在村里才算真正翻了身,俺爷胸中虽没啥文墨,可那用了几十年的墨斗盒,早把三村五里的人情世故,是非曲直,过去未来,标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托烧砖窑的大姑夫,在窑厂盘了二万块红砖、一万片蓝瓦,将院子前后成材的树全刨了,叫来几个徒弟,一起将木料锯开、锛整、刨平。

二姑父,还没等请他,领着一帮大工小工,腰里插着瓦刀,手里掂着泥兜就来了。一院子不下二十人的木工、泥瓦工,齐上手,只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就垒起了半人高的红砖墙;第二天,喊着号子,夯了一截半人高的泥草墙,等半截泥墙凉结实了,又搭起架子,在泥墙上又垒了半人高的红砖墙。

上梁那天,俺爷去集上供销社买一盘鞭炮,让大伯用竹竿高高地挑着点响,绕着新房转了一圈又一圈。从拉第一架子车红砖起,到屋顶的最后一片蓝瓦码好,不到十天,三间上世纪七八十年典型的红砖蓝瓦房,就竣工了!房檐下雕着砖花,屋脊两头翘着吻兽,屋脊中间立着六只用青砖雕刻的鸽子,五面小红旗在鸽子的队伍里迎风飘扬。

新房盖好的第二天,后村的老媒头罗姥爷就来相院了,新门、新窗、新房,独门、独院、独户,罗姥爷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后,满意地走了,也没给俺爷透露是谁家的姑娘看上了俺大伯,只是要走了俺大伯的生辰八字。

改天,罗姥爷带来了一幅女方的帖子,帖子上竟然写着罗姥爷自己宝贝闺女的八字,罗姥爷破天荒地破坏“媒人不能自己招姑爷找儿媳”的媒人规矩,亲自为闺女来招乘龙快婿了。罗姥爷就一个宝贝闺女,视若金凤凰,不知道托媒人相了多少人家,不是八字不合,就是看不中男方个头长相。

俺爷做梦都没想到罗姥爷能相中俺鲁家,这可多托了盖新房的福,罗姥爷家,人口少,没啥花销,出的少,进的多,这些年没少攒钱。

俺大娘比俺大伯大三岁,都说是女大三抱金砖,老鲁家真就招来了个金凤凰!罗姥爷为了给俺大娘和俺大伯办婚事,下了血本,摆了几十桌,两个村子的人几乎全来了,罗姥爷可是附近三村五里有名的媒人,谁家还没个儿女,谁家儿女不得考虑婚嫁呢?

来年,俺大娘就生下了个男孩,也就是俺老鲁的长子长孙,俺爷、罗姥爷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抢着抱俺大哥。

俺二伯的婚事,愁坏了俺爷和罗姥爷,二伯又黑又瘦、说话还不利索,上学学不会,种地没力气,整天游手好闲。俺们那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哥不结婚,弟也不能结,排行老三的俺爹,初中毕业后,跟着俺爷干了两年木匠,刚满十八就去当兵了,听俺奶说,俺爹胸戴红花,身着笔挺的绿色军装,当兵走的那天,可给老鲁家挣足了脸面,俺爹当兵的那些年,俺爷的腰板都是直愣愣的。

四叔上初中那年,俺那快三十的二伯才娶上媳妇,娶的是闫姥爷家二姑娘,外号“胖二妞”,二大娘比二伯小不少,二伯的婚房,是住了几十年的老屋子翻盖的,虽然没俺大伯家的房子齐整,也能说得过去的,至少闫姥爷没挑理。

俺爷是借钱给俺二伯办的婚事,婚后没多久,二大娘和俺奶闹了一场别扭,俺爷俺奶带着俺四叔搬了出去,在地头垛了两间泥草房,上初二的四叔,在心里暗暗下劲,发誓一定要爹俺爷俺奶住上砖瓦房,之前学习吊儿郎当他,自从和上了年纪的俺爷俺奶,住进地头这两间泥草房中,还未完全干透的泥墙洞里点燃的棉油灯,常能亮到头遍鸡叫。

然而一件“丢脸”的事,打碎了四叔靠上学给俺爷俺奶争气的梦——五十二的岁俺奶怀上!

这下老鲁家可出名了,那时候俺大伯家的大哥已经十岁了,侄子比亲叔大十岁,方圆百里也是头一家!

得知俺奶又怀了时,俺爷的第一反应,就是悄无声息地打掉,为此他专门找到年逾古稀的接生婆马小脚,向她讨要坠胎药,马小脚跳着脚将俺爷撵了出来,还骂上了:“坏良心的东西……”

俺爷想带俺奶去乡卫生院打掉,又怕人多嘴杂,想随便在土郎中家里拿几服药,又怕喝出人命。

马小脚的嘴,像她那没裹严实的小脚,放出了风声——老鲁家的又怀上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俺家一人高的土墙头,隔三差五地,冒出几个探头探脑的“好事人”。

平时老实巴交、脸皮薄的四叔,听光屁股一起长大,最好的玩伴逯三,在课下偷偷说老鲁的坏话,上去就扇了他一个嘴巴,为这事,四叔和逯三不说话了几十年!等四叔发现村里、学校到处都在传说老鲁家的“坏事”是千真万确时,在学校待不下去了,在家里更没法待,俺大伯二伯家像是防瘟疫似的大门紧闭。

四叔也想学俺爹当兵去,怎奈一来年龄不够,二来不到征兵的日子,俺村是待不下去了,老姥娘家离得倒是近,恐怕抬花轿的舅老爷也早有了耳闻,去了也会被人说闲话,想来想去,最终四叔决定去十几里外的姨姥娘家躲几天。

两顿饭都没吃的四叔,躲在学校后墙的犄角旮旯里,听到放学铃响后,随着放学的队伍,就往姨姥娘家赶,饿了一天肚子的他,走了七八里路,来到俺四婶村庄西地时,天已大黑,四叔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壮着胆子,敲响了四婶家冒着烟火大门。

姻缘就是这么奇妙,平时腼腆不爱说话的四叔,鼓起勇气地一敲,敲响了他与四婶之间的爱情故事:

四婶的父亲,也就是俺张姥爷,因为经常走街串巷叫卖瓦盆,人送外号瓦盆张,祖居县城东关,命运多舛,一九三八年农历五月初二,小日本攻进了县城东关,鬼子进城后,呲着牙咧着嘴,豺狼似的叽里呱啦,见人就杀,见房就烧,眨眼间县城被烧成了一片火海,浓烟滚滚,张姥爷的父母惨死在这场浩劫中,家产房屋也付之一炬,张姥爷那年刚满七岁,小鬼子放火时,他躲进一口破了嘴接雨水用的大水缸中才幸免于难,当他从火海中逃离时,右脸被大火灼伤,留下了一块菊花大小模样的伤疤,衣不蔽体的他,忍痛挨饿,直到傍晚,才逃到城北二十多里外的姥娘家。

解放后,张姥爷因右脸有伤疤,看着吓人,一直打着光棍,二十八岁那年,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张姥爷二表哥家孩子多,实在养不起,就把不到两周的小女儿,过继给了打着光棍的张姥爷。

四婶犹豫着将门开了条缝,问了句:“谁呀,有事啊?”四叔在敲门前壮了半天的胆,现在像是被针扎破了的猪尿泡,泄气了。

四婶见门外之人不说话,以为是个哑巴,开了条缝的门又合上了,四叔脸臊得像火炭,还好是晚上,没人看见,听着四婶的脚步声,四叔终于开了口,蝇子似的嗡嗡了一声: “大姐,给俺点吃的吧……”

刚走了两步,心有余悸的四婶,听见身后飘来了人声,转过身,重新把门栓拉开,将大门开了有一拃宽,侧着身子,借着堂屋昏黄的棉油灯光,看清了那张低着头,上扬着眼角,宽额门,高鼻梁的脸,四婶觉得不像是坏人,吱扭一声,拉开了两扇柳木门,像是伸开双臂,敞开怀抱,迎接亲人似的。

四叔呆呆地立在大门洞开的门外,不敢“越雷池一步”,四婶竟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说:“快进来吧!俺还得烧锅呢,恁赶得真巧,俺正蒸窝头。”四婶转身就往厨屋走,边走边给傻不愣登立在门外的“呆子”四叔撂了句话: “恁去堂屋等着吧,外边挺冷的!”

四叔不知道迈的那条腿,走进堆满盆盆罐罐的小院,右手边的厨房里,发出呱嗒呱嗒快速拉风箱的声响,借着厨房的一窗火光,四叔瞧见小院的西土墙上搭着用玉米秸围起来的棚子。走近堂屋,四叔看清在三间泥草房前一字排开立着十几口半人高的大水缸。

四叔正犹豫着要不要跨过堂屋的木门槛,突然西屋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吓得四叔打了冷战,四婶从厨屋像风一样冲了过来,身后飘着条耷拉到后腰的麻花辫,四叔一个侧身,躲到一旁,伸着脖子,正向屋内瞧,四婶怀里抱着个裹了小花被的婴儿,走了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四婶倒没什么不好意思,四叔却低下了头,姑娘小嘴撅撅着,叹了口气说:“爹咋还不回来呀?恁叫啥呀?哪儿的呀?”

还没等四叔答复她,四婶竟指使起来了四叔:“恁去烧锅吧!那风箱不中,要使劲拉呀!”

四叔正不知怎么回答四婶的第一个问题,四婶的“命令”却给了他个台阶下,四叔转身走进厨屋,坐在用胶泥堆砌成的灶火前的木墩上,右手只推拉了两下,就已判断出风箱的毛病所在。四叔不愧得了俺爷的真传,抽开风箱的盖板,将掉在箱底的鸡毛重新装好,风箱只轻轻推拉了几下,火舌就从灶口翻卷了出来。

四婶站在厨房门口,瞧着“呆子”轻车熟路,三下五除二,轻而易举弄好了,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好感,不禁多看了“呆子”几眼。四婶怀中刚哄得不哭的婴儿,可能是因为只顾痴痴地望着修理风箱的“呆子”而不理她,也有可能被门口的烟熏着了,又哇哇地哭了起来。

正在这时,院外响起长长的“吁——”声,四婶抱着哇哇哭的婴儿,向门外走去,边走边喊:“爹,恁咋才回来嘞,俺妹都饿哭啦!恁买到麦乳精了没有?”

四叔听见四婶喊人,往灶火里添了根劈柴,也跟着向门外走去,只见一位坐在车辕上,牵着缰绳的张姥爷,用鞭子赶着一头骡子,将一辆装有前后挡板的骡车顺进了院子里。

张姥爷心里有事,看到从堂屋门口投来两个人影子,吓了一跳。因为就在前些天,张姥爷的二表哥向他提出想把俺四婶要回去的想法!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养了十四年,比亲生闺女还亲,怎能说要就给呢?虽然,上个月去县城进货的路上,在河沟里捡了个小闺女,这也不是他们要回的理由呀!

张姥爷一生气,右脸上的疤瘌充满紫血后,咋看咋像癞蛤蟆背上疙疙瘩瘩的皮,等他拴好骡子,往槽里添了些草料,气冲冲来到堂屋,等来到那“不速之客”面前,发现“不速之客”是个和四婶年纪差不多大,面生的小伙子,张姥爷没好气地问: “恁谁呀?来俺家干啥!”

这夹枪带棒的叱问,一棒子将四叔打蒙了,最后还是四婶给解了围。

等张姥爷听完四婶竹筒倒豆子似地讲完“不速之客”的来意,警戒心松了下来,脸上的怒火也熄灭了。

张姥爷待客人似让四叔安生坐在方桌左边的凳子上,自己去厨房端了半碗热水,手里捏了把瓷勺递给坐在桌子右边椅子上抱着俺小姨的四婶后,转身去了厨房弄吃的。

不大一会儿,张姥爷左手怀抱着一馍筐掺着黑壳子的玉米面窝头,右手端了半碗西瓜豆糁辣椒酱,从厨房向堂屋走来,低着头的四叔,闻着酱香、窝头香,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嘟咕嘟响。

张姥爷将馍筐放在桌子中央,辣椒酱放在靠四叔的一边,从四婶身后绕到桌子的北边,居中而坐,招呼着低着头的四婶说:“小,别见外,饿坏了吧,先吃个窝头垫吧垫吧,恁叔家没啥好东西招待恁,窝窝头,蘸辣椒,越吃越上膘,尝尝恁妹子蒸的窝窝头,腌的辣椒酱咋样?”

四叔抬起头正要说声谢谢之类的话,突然瞧见张姥爷脸上的那块伤疤,目瞪口呆在了那里,张姥爷早已习惯了别人见到自己这张脸时的惊吓,忙安慰着檩说:“小,别怕,恁叔不是坏人,这是三八年小日本鬼子……”

张姥爷一股脑把他这些年的遭遇讲给四叔和四婶听,讲到伤心处,想起自己遭的罪,作的难,悲从心生,痛哭了一场,四叔和四婶跟着也哭了起来,人一旦悲戚与共,纵使再陌生的人,心一下子就相通了,四叔也把自己心中的烦恼,自家的情况,讲给了张姥爷和四婶听。刚才还愁云带雨的张姥爷竟然笑了起来,他以为眼前这个老实巴交的孩子,遇到了多大的难事呢?

张姥爷的意思是想让四叔把初中念完,可四叔实在不想在家待了,上学又被同学们指指点点,他现在只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躲起来,让他做啥都行,就是不想再回去那个家了。

张姥爷耐心地给四叔分析了情况:去姨老娘家也只能躲一两天,姨老娘肯定会问是怎么回事,纸里终究包不住火,迟早会被送回去;要是去其它地方,人生地不熟,到时候万一出了啥事,爹娘还不哭死……

听完张姥爷的分析,四叔急得抓耳挠腮,心乱如麻,还没等张姥爷将欲言又止的想法说出口,四婶快言快语说了句:“爹,让他跟你卖盆不就行了吗!”

四叔心中正搅着的一团乱麻,被四婶的一句快言快语,快刀斩乱麻,迎刃而解了!张姥爷问四叔愿不愿意跟着自己卖碗盆,四叔用力点了点头,表示了赞同。

四叔一天没回家,也没说去哪儿了,家里人肯定在四处找他,张姥爷赶忙套上骡车,载着四叔就往俺村赶,四叔心里直打退堂鼓,骡车来到俺们村头时,四叔说啥也不愿意回去,张姥爷想了个法子,安慰着想要跳车逃跑的四叔说:“孩,恁看这样中不中?恁在村头等俺,俺进村去找恁爹娘说一声。”

四叔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点了点头,张姥爷赶着骡车,不大一会儿就找到了俺村北地那两间冷冷清清、孤孤零零的泥草房。

四叔一天没回家,俺爷到处去找,急得一天没吃饭,正在院子里愁眉苦脸地抽着旱烟。张姥爷“吁——”的一声,叫停了喷着白气的骡子,走上前拍了拍四处漏风,有聊胜于无,栅栏似的门,问了声:“这是鲁家吗?”

俺爷撂下烟袋锅子,就往门口跑,拉开门一看,原来是张姥爷!等张姥爷把俺四叔的下落,说给了俺爷,俺爷双手攥起瓦盆张的双手,拉着就往屋里走,边走边喊:“四他娘,四有信啦,快快,快出来!咱家的恩人来啦!”

俺奶从屋里踉踉跄跄迎了出来,带着哭腔赶忙问:“大兄弟,俺四在哪儿呢?他没犯浑吧!”

等张姥爷把俺四叔不想上学,想跟着他一起卖碗盆的想法,跟俺爷俺奶讲后,俺爷俺奶异口同声地答应了“中中中”。

俺爷这几个儿子中,四叔最像他,也得了他木工手艺的真传,四叔学习也就是个半瓶子醋,俺爷没指望他能考上高中啥的,本打算等他初中毕业后,领他出去闯闯,哪成想俺奶又怀上了,正愁没法弄,四叔不吭不哈离家出走了,还好他现在有了个落脚的地儿,能跟着俺张姥爷出去闯闯,见见世面,可一想到四叔将来入赘到俺张姥爷家,俺奶心里不是滋味。

由于俺张姥爷走得匆忙,俺四叔换洗的衣服,都没给他准备,第二天一大早,俺奶就把衣服和几样见面礼给俺爷准备好了。

等俺爷来到张姥爷家时,张姥爷和俺四叔已经出去卖货了,只有俺那未过门的四婶在家,四婶正用钢叉从骡棚里往外出粪,等俺爷说明来意后,四婶将俺爷迎进屋里,端水倒茶,说了会儿话,突然西屋里有个小孩哇哇大哭起来。四婶转身抱了出来,跟俺爷说,这是她妹妹,俺爷这才想起来,俺张姥爷领养了两个闺女。

俺爷站起身,想要抱抱小姑娘,却又怕吓着她,夸了句:“这妮长嘞真齐整!多大啦,叫啥呀?”

四婶这才想起忘了给俺爷介绍自己叫啥啦,忙抱歉地说:“大爷,俺叫张玲,这是俺妹张巧。”

俺爷随口问了句:“妮儿,你多大了?”

四婶说出自己的属相月份后,俺爷心中大喜,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四婶虽比四叔大仨月,大点好,大点懂得疼人。

俺爷有心帮着四婶出会儿粪,又担心俺奶贫血头晕,就急忙往家赶。当俺爷赶回家时,俺奶靠墙坐着,脸白得像刚糊的窗棂纸,俺爷赶忙化了碗红糖水,扶着俺奶,让她喝了大半碗。

俺奶刚缓过来劲,就迫不及待地问驹俺爷:“瓦盆张家闺女长得咋样啊?”俺爷把长得俊,又能干,心直口快的俺那未过门的四婶,讲给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俺奶听后,俺奶的脸上渐渐起了血色,她紧紧攥起俺爷的手,泪水在眼框里打着转儿。

俺爷俺奶唯一担心的是四叔住在俺张姥爷,会让人瞧不起,说是倒插门,可眼下实在没办法,俺那才几个月的小姨需要俺四婶带,俺奶估摸着收麦时就要生了,俺爷俺奶从小就心软,俺爷是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才说要打掉俺那为未出生的小叔,俺奶舍不得,眼泪花花地流。

俺爷俺奶夜里痛哭了一场,自打娶了两房儿媳后,老两口再也没能力盖起三间砖瓦房了。

四叔喜欢做木工活,来四婶家,还不到一个月,就把四婶家的桌椅板凳全换成新的了,见四婶抱着小姨做饭、收拾家务不方便,特意为她做了一辆摇篮车。

都说是日久生情,四叔四婶两人的定情信物竟然是两双鞋:

这天清晨下起了冻雨,四婶家院中有一棵大拇哥粗的枣树,冻成了琉璃棒棒,枣树是四婶春天时从邻居家移栽过来的,用一口破了底儿的酱缸罩着,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卖钱,这棵还不到一人高、叶子早掉光的小枣树上挂着几颗黑红的小枣,四叔嘴馋,顺手摘下来吃了。

没想到四叔闯了“大祸”,这几颗红枣,可是凝结了四婶一夏天的汗水,又是浇水又是逮虫,眼巴巴到了秋天看着它一点点变大变红,只等着进了腊月,能在第一锅白面馍上,将红枣摘下,做人生当中第一个枣花馍用。

嘴笨口拙的四叔,一早上不知向四婶道了多少歉,四婶就是不搭理他,张姥爷也劝了好久,也没劝好,四叔心里有疙瘩,做床时,把绿色军用胶鞋锛了个口子。

在一旁搓玉米皮绳的张姥爷,赶忙过来瞧,见只锛破了点皮,出了点血,并无大碍,心中的石头才落地,张姥爷生气地朝还在西屋生闷气的四婶喊道:“玲儿,赶快拿块白布和线,恁四弟锛住脚了。”

四婶听到四叔受伤了,早把枣的事儿丢到爪哇国里去了,端着针线筐跑了出来,不等四叔不好意思,蹲下身子就将他受伤的右脚面,里三层外三层裹了严严实实。四叔惊奇地发现四婶脖子上有颗痣,等四婶抬起头,正遇到四婶又羞又愧又愁的双眸,没想到四婶噗嗤一笑,四叔也第一次随着四婶的节奏笑了起来,张姥爷笑着摇了摇头,走回一堆玉米皮堆里,继续编他的玉米皮绳了。

那几天接连下雨,四婶常常踩着泥水去邻居家学针线活,四叔见四婶的绣花鞋沾满了泥,灵机一动,为她做了一双雕花木屐鞋,等四婶怀抱着一双给四叔纳的千层底布鞋回来,见到木屐鞋时,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把布鞋塞进四叔怀里,踢踏着木屐鞋,踩高跷似的去邻居家炫耀了。

最近乡里的供销社,也在卖各式各样的瓦盆,张姥爷感觉卖瓦盆不是长久之计,见俺四叔对做家具情有独钟,就和俺爷商量了一下,决定送四叔去城里的家具厂学做新式的家具。

张姥爷通过这些天对俺四叔的了解,想让四叔做老张家的上门女婿,这事估计很难成,四叔脸皮不仅薄,脾气还特别倔!

盘算过来,盘算过去,张姥爷最后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嫁姑娘送房子!张姥爷这些年没少攒钱,盖四间砖瓦房,陪送一套嫁妆,还是能拿得出的。

张姥爷把自己的想法跟俺爷俺奶一说,俺爷俺奶眼含热泪,感动得都不知说啥好了,能有张姥爷这样的亲家,是俺老鲁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为了能让俺爷领着徒弟们放开手脚盖新房,张姥爷带着俺四婶还有俺小姨来到俺村北地,好说歹说将俺奶请上车,一路上四婶为俺奶擦了不知多少回眼泪。

四婶刚开始也被蒙在鼓里面,张姥爷要她跟着一起到倒俺村接俺奶时,她还很纳闷,直到邻居大婶过来看望俺奶,一个劲地明里暗里让四婶喊俺奶“婆婆”,四婶才开窍,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四婶,一下子就变成了个小媳妇。

一眨眼半个月过去了,这半个月中,可把张姥爷和俺爷忙坏了,四间房的木料、砖瓦全靠买,

整整跑了五天才准备齐,夯地基时,大娘撺掇着二大娘跟俺爷闹了一场,说他偏心。还是张姥爷解决的矛盾,他找到罗姥爷,将自己为啥出钱在老鲁家盖房子,而不是在老张家盖房子的想法和盘托出。罗姥爷大受感动,拍着胸脯保证要好好管教管教闺女,并且亲自出马做四婶和四婶的媒人,张姥爷感激不尽。罗姥爷算了算四婶和四叔的八字,写在一张红纸上,定了个好日子——腊月初六。

按照俺们那儿的结婚规矩,只要是媒订下了,直到结婚前,新郎挑起新娘的盖头前,是不准见面的。

等一切都办利落了,张姥爷才去县城家具厂,将俺四叔接回来,四叔见到自家院子里四间红砖蓝瓦房时,像是做梦一般,当俺奶告诉四叔这是咋回事后,四叔扑通一声,给张姥爷跪下了。

两个多月来,四叔像是做了一场梦,躺在新床上无法入睡,他真怕这是“黄粱一梦”,睁眼望了半宿屋顶,第二天当阳光透过玻璃窗射向床头,刺得他睁不开眼,犹如躺在金碧辉煌的仙宫。

四叔正准备起床,奶奶怀里抱着一身新衣服走了进来,今个已腊月初四,后天就是四叔的好日子,四叔得收拾收拾像个新郎官的样子,奶奶坐在床边拉着四叔的手,喜极而泣说了许多四婶的好,张姥爷的好。

爷爷喊来在窑厂挤砖坯的大伯,四处溜达收死猫死狗的二伯,村东头的大姑、村西头的二姑,给四个人分配了任务:大伯、二伯分头去亲戚家报喜,报完喜后去县城采买“三转一响”——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大姑二姑负责套新棉被、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收拾院子。

初六正日子这天一大早,帮忙的老少爷们吃罢早饭,在管事的带领下,抬着装有大肉、鲤鱼、果子、藕、粉条的盒子,拉了八辆空架子车,一路放着鞭炮,打打闹闹来到了张姥爷家。

将吃的东西卸下来,放在堂屋的桌子上,将“三转一响”、家具、嫁妆,新被子,又是抬,又是搬,又是抱,装了满满八架子车。

盘了头、蒙着红盖头的四婶,由她的两个娘家哥用椅子抬着,送上了花轿,随着一声“起”,花轿颤颤悠悠出了大门,喧嚣的喇叭鞭炮声中,谁也没有听到四婶嘤嘤的哭声,四婶的四个娘家堂弟,扶着花轿的四角,恋恋不舍地将四婶送出了村。

等花轿抬到了俺家大门前时,等候多时的俺大哥、二哥挑着麻秸火和烧红的犁铧围着花轿转了三圈,在一片欢天喜地唢呐鞭炮声中,儿女双全的大娘、二大娘,扶着新娘(四婶)扶下了轿。

碎嘴子的逯三他姐逯红花,端着一盘子由小麦、大豆、高粱、谷子、麦麸、硬币掺在一起的喜钱,早在门后等着呢,见新娘过来了,嘴里念叨着“五谷杂粮披头撒,又喂骡子又喂马……”将一盘“喜钱”瞬间撒在新娘的红盖头上,在一旁等候的小孩儿,或蹲或趴,你争我抢起了“喜钱”来。

大娘、二大娘扶着四婶进了新房堂屋,一人手里拿了一把木梳子,嘴里念着“一拢二拢黄沙地两顷,一拉二拉一年一个小毛娃,一梳二梳三年生一小窝儿。”

到晌午头了,脸皮薄的四叔,才被大姑从西屋架出来与四婶磕头成亲。伴随着管事高亢的吆喝声,四叔四婶在放有红蜡烛、香炉、铜镜、五升斗、秤、红脸盆等什物的方桌前,开始举行豫东地区沿袭了数百年的婚礼仪式,管事的每念一个名字,就会见到一位脸上笑成一朵花的亲人,向红脸盆里面添礼,等着受头,四叔磕头,四婶不想磕,四叔的玩伴按着磕,人群中轰地响起一片笑声。

磕完头,四叔四婶被一群小伙子推搡入了洞房,四叔突然想到大姑教他的一招,还没等小伙伴们进来,麻利地将门一掩,顺手插上了门闩,小伙伴们谁也没想到四叔会有这手,门擂得山响。

四叔、四婶坐在床沿,谁也不吭声,过了很久,四婶开了口,轻声说:“帮俺把盖头挑开吧。”回过神的四叔,慌慌张张、小心翼翼从床头柜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贴着红纸的一杆秤,挑开了四婶的盖头,四婶脸红得像一个硕大的苹果,眼睛却肿成了两个桃,两颗泪像晶莹的露珠挂于桃尖,四叔偷偷地看了四婶几眼,四婶噗嗤一笑,两滴泪顺着红苹果滑进嘴角边的两个小酒窝里。

四叔跟俺奶俺爷一样心软,见不得别人流泪,他走上前,从兜里掏出大姑为他准备的手帕,轻轻擦去四婶脸上的泪,四婶扑进他的怀里,咬着他的衣服又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四婶不哭了,抬头看着四叔说:“俺想回家给俺爹做晌午饭去。”

四叔赶忙回答说:“一会儿咱俩敬完酒就回去,你看中不中?”

四婶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衣服中,哭着说:“中中……”

四叔低头又瞧见了四婶脖子的那枚红痣,轻声说:“恁脖子上的痣真漂亮,俺脖子上也有一个。”四婶一听,来了兴趣,她站起身,将四叔像是打烧饼似的转了个个,四叔配合着低下头,指了指靠近左肩膀脖梗上的一枚痣,四婶叫了起来:“呀,还真是,俺的在右边,恁的在左边,男左女右,咱俩的痣是一对儿……”

张姥爷之所以这么着急将四婶嫁给四叔,是为了给俺老鲁家冲冲喜,四婶嫁过来,能照顾俺奶。

婚后第三天,四婶从娘家抱回来小姨,被路上的几个长嘴妇人,指指点点,好在四婶从不把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婚后不久,四婶也怀上了,可把两家人高兴坏了,真是双喜临门!

其实是三喜临门,在新疆当兵的俺爹,复员后响应新疆兵团的号召,留在了新疆,兵团给解决了编制,还安排了住房,俺爹在兵团里认识了俺娘,俺爹知道家里的情况,就没在老家办喜事,在兵团简单办了一场婚礼。

哪知就在俺娘怀上俺才一个多月,俺爹在一场大火中走了,俺爷得知俺爹的事后,一夜之间白了头,腰板再没直起来过,整天佝着腰。俺爹的事,俺爷一直瞒着俺奶,怕她伤心过度,保不住肚里的孩子,然而纸终究没能包住火,麦收前的一天爷里,俺爷梦中一直喊俺爹的名字,俺奶这才知道俺爹走了,俺奶因为伤心过度,再加上贫血,俺五叔早产了,因为没有奶水的缘故,瘦小的五叔哇哇大哭,最后哭得没了声,眼看养不活孩子,俺奶急得昏了过去,就在一家人忙着抢救俺奶时,已经怀孕五个多月的四婶,抱起奄奄一息的五叔,回到自己的屋里。等俺奶醒来,看到身旁的五叔在身边安稳地睡着,听说是四婶喂的五叔,俺奶泪流满面。

俺娘生俺时,因为大出血,走了,俺姥娘家没人,兵团把俺寄养在一户刚生完孩子的人家,四婶听说后,不愿意俺爹这门无后,怀抱着才一个多月的俺五哥,坐了七天八夜的车,才将俺带回俺老鲁家!

在俺懂事以后,四婶才将俺爹俺娘的事告诉俺,在这之前,俺一直以为四叔四婶就是俺的亲爹亲娘,俺从小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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