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6年的深秋,房东的猫发表第一张专辑。
这两个年轻的女孩儿抱着木吉他,拿着麦克风,站在学校逼仄的礼堂里,脸上的笑容既美好又遥远。她们说“一路走来非常辛苦”,她们说“谢谢大家”,最后,她们说“接下来为大家唱一首《美好事物》”……台下的呼声一波高过一波,于是那些音符全部成为空中漂浮的云朵,成为大雾中的青峦白水,只我一人坐在台下,被歌词惊得泪流满面——
夏天时吹过巷口的风,年少时悄悄喜欢的人,夜半梦醒时窗口的一轮弯月,以及写文章时纸上掉落的半片花瓣,这些都是我曾经见过的美好事物。
哪怕世事无常,人仍会为梦想这种词而热泪盈眶。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最美好的事。
02
十七岁那年,我报名参加了市里的演讲比赛。
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定来,也早已记不起自己当时的心情,唯一的记忆是窗外飘飞的柳絮,空气里有草木辛辣的香气,而我站在班主任的面前,小声地请求他给我一份比赛报名表——
“我想试试看。”
想要尝试不一样的人生,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想要变得闪闪发光。这些“小贪心”在支撑我摇摇欲坠的青春的同时,也赠与了我孤注一掷的勇气:我花了整整三天写好了演讲稿,并为它们配上了各种振奋人心的动作;费心记住了每一个标点符号的位置,练习了无数遍微笑的弧度……而当这一切呈现在全班同学面前时,我也如愿收获了雷鸣般的掌声,老师特意告诉我,你没问题的。
嗯,我没有问题的。
被这样称赞了的自己,好像被火苗舔舐过的棉花糖,心脏软软地塌下一角,情绪柔软到可以滴出水来。彼时,我真的以为自己是漫画里的女主角,可以至此开展不一样的人生,甚至还特意找来了一张白纸,写下了诸如“天道酬勤,梦想万岁”一类的句子——天真到可怜的程度,直到我去参加了市里的比赛。
在发现自己抽签抽到了第一个上场之后,那些激昂的句子便成了干巴巴的过期饼干,而我独自站在台上,徒然地挥动着胳膊,既无法看到观众的表情,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结束的演讲,只知道下台时,我身边的选手全都露出了怜悯的表情,就好像有声音在说,嘿,你看那个傻瓜。
我没有哭。哪怕心脏覆满苔藓,哪怕梦想遍布荆棘,我都不能哭出声来。
之后的生活恢复了原样,上课,考试,新上映的电影,以及甲对乙的告白,偶尔有人提起那次演讲比赛,也很快会被其他的话题盖过,而我低着头走过,脚步声和人生一起被光影拖曳成寂静的形状:哪里会有什么难过?我又不是没有难过过。
老师再没有找我谈过话,在他看来,这只是细微的、不值得在意的小事。而我也如此以为着,在醒来或睡着时,视线都会特意避开那些演说家的书籍,曾经下载好的视频全部删除掉,连曾经贴在墙上的“梦想万岁”也被“好好学习”所替代——
梦想什么的,我从来都不想成为演说家啊。
02
很久之后,在书上读到过一句话,“影子说,你和别人在黑暗里吹笛子。”
彼时,我喜欢的少年已经被保送到一流的大学,每天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书,做题,画画,侧脸被阳光剪出毛茸茸的轮廓来,而我站在阴影之中仰望,几乎要将他视为唯一的救赎:温柔,出色,明亮,他是我做梦也无法企及的存在,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说出“人生苦短,唯梦想永存”的人,他代表了我整个学生时代的光——
但是啊,不止是这样的。很多时候,我都忍不住在心底如此反驳他:梦想也好,人生也好,它们当然是美好的,可是仅仅是美好的话,是不足以支撑人活下去的。
永远在相互运动的小木块,遇见乙就突然沉淀的甲物质,波动的双曲线与圆形,这些只占据了我的悲伤里很小的一部分,而更多的,则是日常里惶惑的情绪,像是路旁纠缠反复的野蔷薇,它们在问我,到底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到底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回家的时候会路过中心广场,那里时不时会有年轻的女孩子驻唱,却只有一次,有一个男孩子站在那里,发表演讲,呼吁着人们“爱护流浪动物”一类的主题。行人神色匆匆,有小孩子弄丢了手上的氢气球,笑声,哭声,责骂声,而比这些声音更清晰的,是男孩子脸上难堪的神情,以及一点点弱下来的声音——他就像是另一个参加了比赛的自己。
“要是你没有参加那次比赛就好了。”在铩羽而归之时,所有人都以为我并不在意,只有我喜欢的少年说了这么一句话,意味不明。而如今,这句话被单独拎出来,字眼间沾满了时光的雾霾与水汽,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隐藏着的心情。
好懊悔,懊悔到想要死掉的程度。如果当时没有去要报名表就好了,如果当时没有认真练习就好了,如果那一天生病了就好了……哪怕没有被任何人嘲笑,我在意的其实是自己努力了却依然做不好的事实——
这简直跟承认自己是笨蛋一样!
哪怕是现在,我也可以清晰地记起自己当时的难过。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黑白色的校服被风鼓起,有尘埃在路灯下飞舞,而我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因为这几乎落定的人生哭嚎出声:哪怕只有一次也够了,我也想要做到些什么啊,我也想要有资格喊出“梦想”这种漂亮话啊,但是为什么,偏偏自己就是做不到呢?
“明明一开始,我是想要成为正直的、勇敢的大人的。”
重新将落了灰的书籍找了出来,也重新下载了喜欢的演说家的视频,在每次写完卷子后,一个人可以躺在床上看很久。屏幕里的人脸上永远热情洋溢,宣读着梦想,也传颂着希望,而我在屏幕的这一端,竟也被催生出几分希冀来:
如果从这一刻开始努力的话,总有一天,自己也能站在聚光灯之下吧。
03
毕业那一年,我喜欢的少年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讲话。
他穿着黑白色的校服,胸口的地方被老师们滑稽地别了一朵大红花——“好像新郎官上街游行一样”,的确有人这样形容过——但是,他的神色是认真的,不同于平日里看到的懒散、困倦,甚至,他念演讲稿的语气称得上是庄重了。
“这是最艰辛的三年,很多人都这样以为着,甚至在结束的时候,会心怀庆幸,但是,我想告诉大家,我们的生活还没有结束,并且以后会更加辛苦,届时,希望大家可以忍受一切,成为高尚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因为梦想不曾死亡过,它只是让我们感到艰辛而已。”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看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那是我第一次,听毕业感言听到泪流满面的程度。哪怕到了最后,我依然没有成为演说家。
写的演讲稿也好,准备的表演也好,统统被时光打上了大大的叉,甚至连站上讲台时,我都会紧张到手脚僵直的程度,以至于自己不得不承认,比起努力,演说是一件更加看重天分的事情。
但是啊,没关系的。在这场寂静又漫长的路上,我已经找到了自己更适合、更想要做到的事情:将那些敏感的小情绪编织成葳蕤的花朵,送给那些安静、漂亮、孤独的孩子。
“一二三,加油!看到这篇文章的你们,请好好加油!”
每天都会收到读者的私信,他们生活在地图上遥远的一角,看不清面容,也听不见声音,像是电影背景里模糊的甲乙丙丁,却因为我的文字,感受到相同频率的孤独,看到了同样幽微的灯火,于我而言,这已经是一场盛大的奇迹。
歌友会之后,我拿到了吉他手的签名,在卡片的背面,有自己很早以前看过的一段话:
“一直以来,大人对我的教育都是‘梦想是美好的、珍贵的东西’之类的漂亮话,但是啊,不是这样的,说这种话的家伙其实连梦都不会做。梦想是粗糙的、不起眼的存在,是鞋子里的那颗小沙粒,人人都看得到它的血肉模糊,只有我知道,其中蕴含着怎样的壮阔星河。”
我自己知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