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珍今年已经78岁了,她每天清晨4点半左右会自然从睡梦中清醒,外面还是灰蒙蒙的,她躺在单薄的被子下想着自己哪一天会一睡不醒,“可是现在这样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么一想,她突然觉得或许死亡没有那么可怕。
掀开被窝,被子还是几十年前搬到这儿一起带过来的,哪怕它的表皮已经蜷起了无数小毛球,还是没有舍得扔掉。赵丽珍不受控制地瞟了一眼枕边的位置,那里似乎正散发出一阵冰凉凉的冷气来,要把她唯一的老眼熏出眼泪来。她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把眼里渗出的液体吸去。
洗漱后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她会把音量调到最大,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电视。因为她有点耳背,其次,她的左眼在十几年前的一次病变中被摘除了,两只眼的眼神也越来越衰弱。
这导致她最爱的娱乐活动就是听收音机,她最喜欢的频道之一是唱花鼓戏的,这或许是童年在乡下延续的一种娱乐,但到了老年,这咿咿呀呀的唱戏声确实能让她不至于处在那么无聊的氛围里。
午饭是自己亲手煮的一碗面,赵丽珍喜欢吃面。当她二十年前还有一副完整的牙齿时,她还能在不满意面粉的长度时一口咬断它们。如今,她只能用扁扁的牙床去压断面条。
那人还在的时候,两个人舍不得用电用粮,经常就是一人一碗大锅面,清汤挂面,油水稀薄,但是他还是嗦得直响,厚厚的嘴唇上敷着一层泛光的猪油。
赵丽珍坐在沙发上细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掌,她摸到一道有一道的沟壑和年轮,只需轻轻一碰,她就能清楚地想起来当时间刻上这道皱纹时她当时正在做什么。所以,她轻柔地触碰着它们,从第一节指关节到第二节,从指腹到手背,再到生命、事业线凌乱纷杂的手掌,大半辈子的人生似乎就通过这种奇妙的触碰输入到了她萎缩的脑神经里。
郭沛林娶她的时候她才十六岁,她很美,哪怕几十年后孙女看到珍贵的老照片里快到中年的外婆时也是这么称赞的。她有一张白皙的、巴掌大的脸皮,上面嵌着一双眼皮单薄却有神的眼睛,它们直瞪瞪地望着拍照人手里黑洞洞的镜头,像是把一缕精魂也投了进去。脸颊两侧垂下的肥厚的耳垂象征着她的多福多财,虽然实际并不那么符合。
郭是木匠的儿子,他自己也同样继承了这份传统而悠久的手艺。他能够把方的挫成圆的,圆的挫成直的,再在那块平整的木块上满足家中和客人的各种要求。
赵丽珍无数次坐在他的身旁,看着他用刨子把木头削出一卷卷的木头花,一面解开衣襟把乳头塞在大女儿的嘴里。刨子实心的刮擦声和怀中女婴吮吸母乳的软糯声音像是一曲和鸣的安魂曲,让她的血液安详地流淌在心脏里。
她怀念着丈夫那双粗糙有力的大手,它们曾抚摸过她光洁的身体,也握起过粗重的铁锤敲敲打打,还曾不知所措地捧起过一个个发出弱小啼哭声的女儿们。然而她和他的手似乎从来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握过,但是她能从他在一旁绵长有力的呼吸声中感受到他忠贞不一的感情。
在乡下,她前前后后产下了六个女儿,他也从未说出半个“不好”。大女儿还不到十七岁就去了厂子里工作赚钱,后来又和厂里的“抠门黄”谈恋爱,早早结了婚嫁了人。没想到小两口好不容易发家赚了一笔小钱,“抠门黄”就开始在外面玩女人,在家里打老婆。大女儿嘤嘤啼啼地回娘家诉苦。
郭父一听,头发直竖,操起院子里的一根翻饲料的耙子,气哄哄地去向“抠门黄”讨说法。临走前还恶声恶气地回头向大女说:
“你敢离婚咯,老子不打趴你!”
在那个以离婚为耻的年代,哪怕有父亲的“警告”,大女儿还是静悄悄地离了婚。离之前,“抠门黄”打了一堆作假的欠条给她看,说:
“我自身难保,别向我要钱。”
几十年过去了,“抠门黄”成了一家水厂公司的大老板,讨着小了十几岁的新老婆,拥着市里几套房产。大女儿却早早借一段婚姻关系嫁到了台湾打零工。
赵丽珍知道自己的丈夫一直憋着这口气,他没有真的打了大女,但是“抠门黄”真的从此成了他的“仇家”。
二女儿是赵丽珍自己最喜爱的一个女儿,因为她长得多么像年轻时的自己啊!她一样有一张面粉一样白皙光洁的脸蛋,细长的眉眼透露出一份淡淡的哀怨和苦楚,嘴唇薄得无比冷情冷性。虽然赵丽珍总念叨薄唇无福,但还是惊喜于基因复刻的奇迹。包括儿女的身段也是如杨柳般的,腰是卡的,腿是匀称修长的。哪一处都像蜜一般的爱人。
只是可惜母亲的坎坷的命同样通过基因复制给了她。为了全家能把户口从乡下迁往城市,二女做出了爱情婚姻上的牺牲,她半自由恋爱地半媒妁之言地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的体弱男人。这样,全家终于有了一张通往城市的通行证。
嫁人前,赵丽珍在被窝里哭泣,她深觉对不住心爱的女儿。丈夫只是静静地搂着她,他不善言辞的厚嘴唇里吐不出什么善解人意的话语来。但是他晓得妻子太想逃离那个死气沉沉的农村了,因为家中无子,妻子不知道受了多少农妇的闲言碎语。
都说夹在中间的孩子命不好,爹不疼娘不爱的。老三和老四的人生却过得较为顺畅,这让赵丽珍觉得少了一些亏欠感。眼看最底下的老五、老六也羽翼丰满,在小窝里伸展翅膀,“唔”地一声飞出了家门。
赵丽珍终于觉得自己的背脊弯了,头发囫囵白了,牙床也瘪了。看着身旁的老伴,他的头发还是年轻的时候那般像一根根针似的扎人,大牙互相打起架来“哒哒”地响,小腿上因为常年劳作而长出来的肌肉丝毫不见萎缩的痕迹,鼓胀胀地绷着裤腿。这让赵丽珍觉得有一丝丝心酸的嫉妒。
但是他外表腐朽的减速度弥补到了脑子里,使它成加速度地衰退着。他开始忘记很多人的名字,从远房亲戚到亲女儿,最后只有“郭沛林”和“赵丽珍”这两个人名还漂浮在他的脑海里。当女儿们提出带老父亲去医院看病时,他的牛脾气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你们哪个敢拉我去?老子说不去就是不去!一群白眼畜生!”
赵丽珍一点也不嫌弃他,她像带儿子一样养着他。吃完饭带着他去楼下溜圈,他畏畏缩缩地跟在她的身后,羞答答的像一个刚过家门见公婆的小媳妇。赵丽珍终于过了一把“养儿子”的瘾,她搀着那的胳膊,迈着日本女人的小碎步。路过街坊中认识的邻里时,她就故意扼住他的胳膊示意终止前进,然后向熟人寒暄聊天。
“哦哟,又带郭嗲嗲下来散步啊。”
“是的咯,我怕他每天闷在家里闷坏嗒。”
“那也是累人哦,作孽不……郭嗲嗲啊,还认得我不?”
郭沛林脑袋直晃,“那我不记得了嘞——不记得嗒。”
然后寻求安慰感地紧紧攀住她的胳膊。赵丽珍安抚婴儿般的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背,在夕阳下眯着她半瞎的独眼,说道:
“怎么不记得了嘞,这是楼下杂货店的老板娘呐。每次家里有人来了你都要去她的店子买一箱啤酒,还有小孩要呷的饮料,喝完还退了瓶子瓶盖还可以少上几块钱的哩……”
深夜的时候,郭沛林憋不住尿,他每次都揪住妻子的衣服把她哼哼醒。
“诶哟诶哟,我要起身了。”
赵丽珍就摸索着床沿坐起来,领着他去厕所解手。她熟练地扒下他的裤子,把他那根东西托起来,一边“嘘嘘”地吹着口哨。郭沛林却急促地拍打着她的手,扯开她的手腕,命令道:
“摸么子摸,不害臊,莫看!”
赵丽珍的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吭声,把头偏到一边,眨眨在黑夜里什么也看不清的眼睛。咕哝道:
“我害臊,你害臊吧,好像我看少了样的……”
几天以后,上门探望的女儿女婿反映:家里有一股兔子骚味。赵丽珍朝着丈夫“哼”一声,小声嗫嚅道:
“看到你做的好事没?”
郭沛林只是茫然地摇着脑袋,露出大嘴里的八颗烟熏的顽固的大牙齿哈哈笑着。
“什么咯?我不晓得嘞——”
当缺乏的睡眠体现在赵丽珍的青黑色的眼袋上,以及散步中由于看管不牢使他意外的走失,女儿们在找回老父亲后决定把他送到养老院。赵丽珍的抗议持续了近一年还是败下阵来,她已经在子女面前失去了强大威慑力,早就成为了女儿们严词教训下一只温顺的母鹿,只是为了争取丈夫陪伴的权利而尽量长地挣扎着。但她同时也清楚地知道单凭自己已经无法照料好他。
“我舍不得嘞,去养老院会被打死的嘞……”
赵丽珍用那块面手帕嘬掉眼缝里的泪水,她知道这样不会有任何效果,也知道就算起到效果她也物理承担结果。她目送着丈夫被运走了。
不是没有去养老院探望过他,但是她不想再去第二次了。
赵丽珍看到他被绑在一张病房单人床上,脸颊上瘦得颧骨高高突起,灰黄浑浊的眼珠在注意到她的出现时打了个转,“呃呃呃”声从那插着氧气管的干枯大嘴里发出来。
一掀开他身上盖住的厚棉被,一身干精枯瘦的排骨展现在她眼前,他毫无遮盖物的生殖器上还插着导尿管,一段蜡黄的液体在细细的管子里忽上忽下地滑动着。她抓住他瘦成一削削的手腕,哽咽得含糊不清地说:
“还记得我不咯?”
“呃呃呃。”
“我是你老婆,赵丽珍呐。”
“呃呃呃。”
三女儿把母亲扯过来,道:
“娘啊,算了咯,他现在么子都不记得了。”
赵丽珍拒绝了任何一个女儿的邀请,执意在这间住了几十年的60多平方的小屋子里慢慢消耗自己的生命。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一边摸着手上的纹理一边回顾自己的人生,爱情和家庭。一段记忆就这么突然地从脑海里冒出来:
“诶,我叫郭沛林,三点水的沛,树林的林。”
赵丽珍涨红着脸低着脑袋不作声。旁边两家的父母“诶哟”地叫好。
“我屋里珍妹子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害羞嘞,亲家,你讲,缘分不。”
赵丽珍悄悄地抬头瞄了一眼对面的这个人,他也攥着手低着头,只看到红红的耳朵尖。赵丽珍突然“噗”地笑了出来,在场的人都跟着大笑了起来。
生活里每一点每一滴都是你存在过的细节,我怎么可能过得尚且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