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泰七年,杜鹃镇。
这一年江南的雨水似乎特别多,跟姑娘的眼泪也似,没完没了的,仿佛要从年头下到年尾的架势。
好不容易挨到了二月,日头稍微明亮了些,把屋子里的霉味晒得淡了点,复又开始淅淅沥沥。
街坊邻里都知道是清明来了。
得,原来这是那娇气小姐抽了个噎,继续哭哭啼啼呢。清明时节的雨最烦人了。
阿乔坐在矮凳上,抹布随手丢在一旁,听着屋外的夜雨声叹气。
这个时候茶肆的生意可最冷淡了,她想,都忙着上山扫墓摘杜鹃,谁来喝茶呢。何况这茶肆的生意本就不好,亏得老板心眼好,愿意收留她这个孤女做点粗活。
已是二更,阿乔昏昏欲睡,正要收起灯笼关门打烊,却听得一声“且慢”。
低沉醇厚的男性嗓音,混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茶肆姑娘突然清醒过来,暗想这声音可真好听。
“随便给点热水吧。”那男人掀开门帘。
来人却是一名头戴斗笠,怀抱婴儿的道士。
那婴儿怕是冻着了,或者道士的怀抱太不舒服,皱巴巴的小脸紫红紫红的,倒也不哭,乌沉沉的眼睛一直睁着。
阿乔和那婴儿的视线对上了,竟是暗中吓了一跳。
道士落了座,却也不喝阿乔慌忙递过来的茶水,往怀里摸索着什么。
阿乔见他抱着婴儿不方便,便随口道:“我帮道长抱着这孩子吧。”
那道士倒也不推托,直把婴儿塞给了阿乔。
阿乔手忙脚乱地抱着这小东西,只觉得跟抱着一只骨瘦嶙峋的猫一样,见那小孩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突然升起一股恻隐之心。
被一个道士抱着,怕也和自己一样,是个孤儿吧。
那小东西却突然哭了起来,声音也跟猫叫似的,却有越哭越大的势头。
阿乔突然想起隔壁王婶哄儿子的动作,照葫芦画瓢,竟哄的这小孩安静入睡了。
“你跟阿流倒是有缘,”道士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他娘不在了,我从来都哄不住他。”
阿乔后来才知道这小王八蛋一张嘴就被亲爹点哑穴,哭都哭不出来,小脸因而憋得紫红——小王八蛋的亲爹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是她现在还只是个对这大王八心怀好感的怀春少女。阿乔喜欢长得好看的人,而这道士恰好长得很好看。
他摘下斗笠,随意地丢在阿乔还没擦干净的桌子上。这其实是个有点粗鲁的动作,奈何他露出了一张棱角分明,英俊逼人的脸庞来。很少有这样长相的道士,英俊得透出几分邪气来了。他唇线分明,微微翘起,眉目浓丽,鼻梁高耸,眼窝很深,在烛光下尤其明显,似乎不是中原人。
阿乔盯着那充满了违和感的道士猛瞧,差点没注意到那似笑非笑的道士说的话。
“见阿乔姑娘与吾儿如此亲厚,”道士语气自然,“贫道有个不情之请。”
阿乔心里一惊,还没来得及思索这素未谋面的道士如何得知她名字。
“请姑娘替我收养阿流,”道士自顾自道,“十年后我再来寻他。这里是一千两银票,姑娘不必担心奶水钱。”
阿乔今年已经二十了,却还未嫁人,一来她是个孤女,二来她性格实在泼辣,更是瞧不上镇上那些游手好闲的懒汉,但仍存有如意郎君的幻想。如今平白无故被一个奇怪道士塞了个儿子,这可不是更嫁不出去了么。她正低着头,苦思冥想着拒绝的理由,复抬起头时,却只见桌上一盏冷透的粗茶和信笺。
那道士突然之间就消失了。
被他抛弃的男婴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在女性柔软的怀抱中惊醒过来,哇哇大哭。
这次阿乔没能安抚住这哭起来像猫叫的小东西。
安泰十七年,宣帝崩,昭帝沈云即位,改号奉天。
清明时节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
阿乔从老板那里接手茶肆已经六年了,终于从阿乔姑娘变成了阿乔大嫂,或者,阿流他娘。
而她却依然在清明时节有着诸多愁绪与牢骚。
无关茶肆生意,这些年来她用那笔巨款买了楼盘雇了人手,已经把茶肆开成杜鹃镇第一茶楼了。
却和十年前茶肆里的那个夜晚有关。
阿流已经十一岁了,那和自己有着十年之约的道士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是今晚他也许会来,带走她的儿子。
阿乔没有婚嫁,她自己经营茶楼,过得挺充实,便将那道士的儿子视作亲子。
阿流是个聪明孩子,虽然孤僻了一点,脾气倔了一点。
他不太说话,但阿乔知道他什么都明白,有时候比自己还明白些,这是个过分早熟的少年。
这也难怪,毕竟他是那道士的儿子。有关那道士的事情,和他的身世,在那封挟着一千两银票的信笺中写得很清楚,也很细致。细致到那叫风无涯的道士怎么封住他啼哭不止的刚足月的儿子的哑穴之类的小事都有。
“我就叫阿流,”那肖似生父,眉目深刻的少年这样说:“我不要风无这个乱七八糟的姓,没有姓也无所谓。反正阿娘也没有,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阿乔想起那少年的话,想起他怎么从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变成现在这般挺拔英气的少年,便又叹了一口气。
“点点,幸亏娘还有你呢。”她抱着一个扎着双髻的圆润丫头,站在茶楼上,望着檐下的雨线叹气,一如十年前那个雨夜。
“凉亲,”怀中那丫头伸出手,沾了些雨水舔了一口,咯咯地笑了起来,“凉凉的。”
这丫头正是阿乔收养的第二个孩子,从江边飘来的弃婴,襁褓里什么也没有。当年七岁的阿流见她眉心一点红痣,便给拟了个点点的乳名。点点已经六岁了,却还是说不清话,整日只想着吃糕点放风筝。阿乔却不担心她智力发育迟缓,只觉得这女儿白白嫩嫩,圆润可爱,眉心一点红痣更添三分灵秀,一看日后便是有大福气的。女孩子笨一点也好,开开心心的,不像阿流那孩子,太早熟了,整天绷着个脸,净说些讨人嫌的胡话。
阿流是凉州世族风无家的孩子,总归是要回去的。可是,凉州,那么远,在哪里呢?
“哥哥在哪里呢,”点点继续舔着手指,“点点也想让哥哥尝尝。”
“你啊,”阿乔看着女儿天真的举动,心中忧愁被冲淡几分,“净想着哥哥,怎么不给娘亲尝尝?”
“因为点点最喜番哥哥了,”小丫头闻言倒是听话地把手指送到娘亲嘴边,“哥哥总是给点点好吃的。凉亲就不给。”
“你这不识好歹的小东西,”阿乔哭笑不得地咬了一口女儿的手指,“到时候你太胖了嫁不出去,还不得娘给你添嫁妆本。”
“怎么会嫁不出去?”点点瞪起圆溜溜的眼睛,“不是还有哥哥嘛!点点可以嫁给哥哥啊!”
“还是嫁给哥哥最好了,这样点点就能吃到很多很多好吃的!而且哥哥长得又那么好看!”
“你倒是一点都不亏。”阿乔彻底被女儿逗笑了,这丫头花痴的性子倒是很像她。
是夜,雨势越发大了起来。
阿乔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觉得这雨声大得有些惊心动魄了。
她还听见更夫路过的声音,已是三更了。
这几天帐房先生回乡扫墓去了,她只好自己算账。二更打烊,账却要算到三更。
挑着灯,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一个人在柜台前算着算着便睡着了。
阿乔迷迷糊糊地心想那人终于要来了,放下手中算盘,急匆匆地跑去开门。
但是迎接她的却是一把冰冷的朴刀。
“这位客官……”阿乔被刀抵着下巴,心中狂跳,腿脚发软,“您、您这是……”
竟是个蒙面黑衣人。
“钱在哪里?”那人阴冷喝问。
她虽一个人经营茶楼多年,但茶楼白日里有伙计和打手帮忙照看着,杜鹃镇又只是个民风淳朴的江南小镇,几年没有人杀人放火的,连调戏妇女的恶霸都不多见,平稳日子过了好几年,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钱、钱都在柜台那里…你…”
剩下的话呜咽在破碎的气管中,阿乔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望着那亡命徒,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那重物倒地的声音在雨夜中几乎是毫无突出的。
阿乔死了。
然而她死前最后一刻想的却是,幸亏今晚以长身体为由把阿流赶回去睡觉了,没让他留在茶楼帮忙。
雨水斜着冲进门槛,很快将淌了一地的鲜血洗刷得干干净净。
安泰十七年的清明节,一如往年,十年前托孤的道士依旧没有出现。
而大雨也依旧淅淅沥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