牝鸡

文/张绿茵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冰天雪地的北方,破旧土坯房挡不住寒风肆虐,就算炉膛里烧着火,还是很冷。

我披着动物皮毛拼接的厚床褥,躲在炕梢。一入贱籍,再无翻身之日。往日,父兄皆被赐死,母亲婶婶死在千里流放路上,一直被娇养的嫡姐送入教坊司为妓。张家满门只剩我一个庶女还活着,在北方冰天雪地里苟延残喘。

脸上脓疮覆盖,天生体质孱弱,容易过敏,没想到成了我的护身符,每天和妇人们拾柴烧饭,我双手皴裂,破布遮面,活脱脱一个中年妇人。

入夜,我一个人在炕梢瑟瑟发抖,土坯房门被大力拍打,我裹紧褥子,戴回面罩,打开木门,是两个军汉抬着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我把他们让进屋,又匆匆拨开炉膛里正在燃烧的柴火,从炉灰里拨出几个烤红薯,给军汉们充饥。

年轻书生明显受了伤,后半夜发起热,两个军汉手足无措,我存了私心,如果有机会被书生买走,哪怕做奴婢伺候人也好过在这冰天雪地里毫无希望地死去。

我一咬牙扒光书生衣裳,盖上褥子,然后扒光自己钻进去,用体温帮书生退热。

军汉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们自知帮不上忙,就各自找了位置,闭眼小憩。

一夜过去,终于等到天亮。我心口堵得很痛,书生身体已经僵硬,我搂着他一点点感受生命流逝,终究没能如愿。

两个军汉脸色阴沉,他们对着书生遗体默默无言。

“大哥,小公爷没了,咱们俩必死。”其中一个军汉开口。

“国公府没人见过小公爷,未尝不可李代桃僵,只是找谁替换,能不怕泄密。”另一个军汉明显更有主意。

我凑过去,以头抢地,哆哆嗦嗦祈求:“两位大哥,我虽是女子,亦可男装,而且有这把柄在手,日后我更会谨慎,小女发誓,必定好好报答两位大哥,若被发现冒名顶替,小女也必一力承担,两位大哥也是被小女蒙蔽,求两位大哥成全。”

一番祈求后,我头磕在地上,等待回应,能不能离开,就在他们一念之间。

“你会写字吗?”较有主意那位军汉慢悠悠开口。

“会,小女子熟读四书五经,就算参加科举也使得。”我语速很快,生怕失去这机会。

军汉从书生衣服里找出一枚玉佩,吩咐我:“上面刻的字你念出来。”

我定眼看玉佩,一字一句地念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翻过面来,“愿我儿逸飞四时安康。”

两个军汉短暂对视,起身扶起我。

“末将刘羽、李晨拜见小公爷!”两人对我抱拳,我一改之前唯唯诺诺,示意他们免礼,行为举止已经带上书生意气。

他们见我转变之快,终于放下心,我们三人合力葬了书生,立好无字牌位。他们带我去驿站换上头等好马,一路疾驰入京。

从此张家罪女已成过眼云烟,我是护国公周素流落在外的幼子周逸飞。

“听说了吗?护国公家找回来的小公爷面有脓疮,身材矮小,满京城的贵女都怕嫁给他!”

“我听说他流落民间,身体损伤,恐怕不能人道!”

“可怜老公爷就这么一个嫡子,怕是要绝后了!”

我坐在酒楼里,听着关于自己的谣言,身边小厮气得咬牙切齿,狠狠地说:

“小公爷明明没那般不堪,这群莽夫欺人太甚!”

我无所谓笑笑,虽面上脓疮早已医好,但脸上还是留下不少浅淡疤痕,也不算空穴来风。

三月初三,一道圣旨赐婚,国公府上下如丧考妣。

与我婚配的静姝郡主臭名昭著,京城上下都议论她养的面首们争风吃醋,很是热闹。

大婚当日祖母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嘱咐:“飞儿,忍字头上一把刀,为了国公府,委屈我乖孙了。”

顶着一片碧绿草原和满京城嘲笑,我高高兴兴去迎亲,既然传闻我不能人道,郡主又自有面首服侍,这个亲我成得太满意了!

郡主十里红妆,我一袭红衣打马在京城街头,百姓围观,迎亲队伍一路撒着铜钱,听着吉祥话,这亲事办得热闹。

只盼这花团锦簇长长久久,不敢期盼能为张家上下翻案,把长姐接出教坊司,我只想活着,好好活着!

忐忑走入洞房,静姝郡主斜倚着壮硕胸膛,身上罗裙半褪,往上看那面首的确容貌英俊,我顿了一下,转身出去,替他们掩好门。

成亲当晚就睡书房,小厮委委屈屈替我铺床。

“那静姝郡主凭什么?她凭什么!”小厮眼圈通红,自入府他就跟着我,其实也不过十一二岁,我拍拍他头,让他下去休息。

我没有委屈,反而感激郡主,毕竟我女扮男装,能瞒过嫁娶已是大幸。

大婚后第二天,静姝郡主就带着面首住到她的别院,我依旧过得和从前一般,读书练字,准备科举。祖母每每欲言又止,我就陪她吃斋念佛,用行动告诉她我不在意。

边疆大捷,护国公周素带着两位庶班师还朝,国公府里张灯结彩,比我成亲还热闹。

在祖母处,周素见我第一面就皱眉,蒲扇般大掌拍着我肩膀,有些为难:“飞儿太瘦弱,这样子怎么去边关领兵?”

祖母拉过我,护在怀里。“你个粗人知道什么?我乖孙儿是读书人,要考状元!”

大兄隔空比了比我身高,“逸飞弟弟该多吃点!”

清明节开祠堂祭祖,结束后周素留我给亡母上柱香,因为身型差异,他落下泪来,“咱们儿子还没门高,我有愧呀,他怎么就如此矮小,我有愧呀!”

我在旁边劝着:“父亲,我不上战场,矮一点无妨,再说将士们也不全生得高大魁梧。”

周素看我一眼,默默叹息,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你真不能人道?”

我无奈点头,眼睛里刻意带上惆怅。

“就算我儿不能人道,我周素的儿媳也不能不守妇道,明天我带你面圣,请陛下许你们和离。我儿不耽误她前程。我周氏男儿没卵也要坦坦荡荡!”

周素说完用手使劲揉我头发,很亲昵。当年在张府当庶出小姐,父亲母亲也从这般亲近,这一刻一股孺慕之情油然而生,护国公周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第一次面圣,静姝郡主也在。

明明女子不入朝堂,满朝文武面前,她却没有丝毫不自在,甚至华服在身,有种朝臣都压不住的气场。

作为苦主,我却十分羡慕,静姝郡主是明艳大气的女子。

她慢悠悠开口:“我就是喜欢高大威武的男子,周逸飞这般我不喜欢!”

陛下叹息道:“你不喜欢也不能胡闹,圈养面首实在不堪,我得给周国公一个交代,你且自刎谢罪吧!”说完示意内侍送上匕首。

我原本跪着,却从没想过要郡主性命,情急之下我从内侍手中抢过匕首,再跪下磕头。

“陛下,是小臣身体有恙,不怪郡主,小臣只求和离,万不能要了郡主性命,自来男子三妻四妾,郡主只是身为女子,并无大错。”

陛下扶额,不解地问:“郡主所为周国公世子不恨?”

我微微抬头:“不恨,女子不易,臣只求和离。”

陛下没有回答,静姝郡主倒是打量我:“你还是个怜香惜玉的!”

护国公周素也跪下叩首:“老臣杀孽过重,求陛下饶恕郡主,许我儿和离。”

最终陛下允了,罚郡主闭门思过三个月。

我身体有恙,不能人道从谣言变成盖棺定论,居然还有媒人为我上门说亲,被祖母打发了,大兄更是直接把长子丢给我,说是让我们培养父子情分。

周学明乳名猪儿,是个四岁小娃,也是大兄过继给我的儿子。

小小一个人儿,开口闭口爹爹长爹爹短,大兄常年在外,猪儿又刚刚记事,以为我就是亲爹,亲香得不行。

我的日常从读书练字变成读书、练字、带孩子。

张家是耕读传家,我从小也是学过四书五经,现在依托国公府更是有名家指导,科举于我也算有惊无险。

殿试那天,陛下从一众学子中见到我,很是愉悦。感慨道:“护国公一个武将家居然有会读书的孩子,朕就赐你个一甲进士,以示皇恩。”

我叩首谢恩,一众学子羡慕有之,嫉妒也不少。

无论怎样,作为护国公嫡子,一甲进士,我终于有资格入朝为官。

午夜梦里,一向端方正直的生父张侍郎开口斥责:“你冒认国公府嫡子为第一罪;牝鸡司晨为第二罪,如今还要入朝为官!我张家满门清誉何存?”

我惊醒之后喃喃自语:“满门都死得差不多了,还要清誉作甚!”

细数家中兄妹子侄,只剩我与嫡姐,命不由己,苟延存活。

除夕夜,猪儿窝在我怀中守岁,小脑袋瓜一点一点,困得不行,我只能先把他交给下人,京城烟花灿烂,我脑海中是几日前在陈王府宴席上看见嫡姐,她弹奏助兴,在坐席间看见我明显愣住,应该是认出了我。

几日后静姝郡主给我递了帖子,里面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是嫡姐笔迹,我泫然欲泣,这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亲。

六月的天莫名阴仄,我在刑部做文书工作,陛下换将,让心腹驻守北方,结果边境被西戎撕开,再破几城就可挥师南下,直捣京城。

护国公周素带着我两位庶兄奉皇命驻守东南,北方将领不善水战,本土士兵亦不服管教,海盗时常作乱,沿海也不太平。

京郊发现一处铁矿,居然被私采,追查竟然是陈王手段,天子脚下,隐瞒如此大事,朝堂震撼,一句内忧外患也不为过。

追责,下狱,刑部日日无休,我跟着审问,一时知道不少密辛。

三年前陈王府上有一位奶娘,二十岁风华正茂,颇有几分姿色。

张侍郎家有一管家,姓宋,四十岁上下,经历中年丧妻,又无儿无女,他奉命去取夫人预定的牡丹,恰好奶娘无事在铺子里看花。她一眼看中宋管家。

奶娘丰乳肥臀,雪白肌肤间隐隐一股奶香。她主动凑近宋管家,眼波流转间俱是春情。

“奴家小字莲花,不知大哥如何称呼?”奶娘柔声细语。

宋管家像个木头一样,对奶娘不理不睬,只催店家快去取花。

有闲逛读书人出声调笑:“小娘子如此放浪,既然这个做不来情哥哥,不如去城南乞丐窝试试,大把男人稀罕你!”

奶娘自觉受辱,一巴掌甩向读书人,口中啐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可是陈王府下人,陈王一句话就可要你性命!”

宋管家一直沉默,却在此时开口:“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陈王也不可一手遮天!”

奶娘反手一耳光抽在宋管家脸上,“不解风情的废物,老娘真瞎了眼!”

花店里不少客人,免费看了一场“郎无情,妾有意”的大戏。

这本不是大事,陈王是皇子,身份尊贵,下人嚣张,顶多是内宅御人无术,只是小节。

现在陈王关在宗人府,每一个陈王府喘气的都必须经过问询。

奶妈交代过犯道出一桩旧事,她打听到宋管事是张侍郎府上下人之后,买通丫鬟在张府后院埋了一个玩偶,上面随意画了几笔,据说可以让宋管事对自己动心迎娶。

这事之后,奶娘又在张府外等过宋管事几次,都不了了之。

陈王幕僚和奶娘有些不清不楚,得知此事干脆策划了巫蛊案,张侍郎是纯臣,不算碍事,幕僚献计不过讨陈王欢喜,没想到事成了。

我张家满门获罪居然因为一个奶娘,何其可悲!

陈王案审过之后,上上下下牵累极多,满朝文武少了半数,我补官至刑部侍郎,算是越级升迁。

冬去春来,边境战乱,朝堂风云变幻,但这与京城贵女们不过几句传言,该有的饮宴不会少,前阵子乐师张漫儿为父申冤一时传为美谈,陛下更把这奇女子纳入后宫,封了才人。

证据是我搜集的,冤是静姝郡主喊的,赏是嫡姐领的。

休沐时我缩在静姝郡主别院,换上女装,郡主让我扮作丫鬟跟着进宫看望张才人。

嫡姐没为我守住秘密,陛下坐在张才人殿中等着看我这欺君大罪之人。

我脸上还有淡淡疮痕,陛下抬起我下巴,实在不够美艳,不入他眼。

张才人本意是再传一段佳话,姐妹一同入宫,可惜了,陛下给我定罪流放。

狱中,祖母派嬷嬷来探监,嬷嬷拎着食盒。她一头白发,面上慈爱,和祖母一样,嬷嬷拉着我的手说:“老夫人不怪你,听说小公爷走之前你搂了他一夜,她想替孙儿讨你做孙媳妇,只是要嫁个牌位,老夫人不想让你流放,你只要点头应了,老夫人就进宫求太后恩典。”

我自然应了,顶了周逸飞身份,周家上下对我极好,特别是祖母,我在狱中等着消息。

一等就是两个月,再回护国公府,满府缟素,我心下一沉,拉着小厮问:“是祖母吗?”

小厮红着眼眶,“张姑娘,老公爷和两位少爷没了!”

祖母处,老人家心里堵着一口气,看上去还算硬朗。

“乖孙,你父兄没战死疆场,反而死在奔赴西北的路上,祖母不服,我周家上下都不服!”

我轻轻抚着祖母背脊,换回男装,操办丧事。

京城依旧热闹非凡,周家门前冷冷清清,没有守孝,祖母做主,开了族谱,我嫁给周逸飞牌位,算是正式成为周家人。

三日后,京城城墙坍塌,一支骑兵入城。陈王私兵直入皇宫,居然谋反成功。

我那嫡姐从旧皇才人摇身一变新皇宠妃,我带着祖母和猪儿去了江南。

几年后天下大乱,今日这方登基,明日那方擒王,皇帝换了几位,在江南水乡的小小宅院里,我带猪儿读书习武,旧时那两位兵士李晨和刘羽现在是府上门房,老夫人信佛不造杀孽,这两位才留下性命。

府外一整条巷子皆是妇孺当家,和周家一样,孩子们都在长大,旧的周家军战死冤死委屈不堪,新一代周家军暗中蓄力。

寸寸山河寸寸血,老护国公可能早预见今日,这座江南小城安置了不知多少周家军家眷。

那天周家宅院门环轻叩,小丫鬟带着一个幼女,是静姝郡主托孤于我。

我在佛堂里敲着木鱼,猪儿已经长大,他带着半城青壮去投了军,我一生未尝情爱滋味却无比庆幸,活着就好,我的猪儿也是,活着就好。

十年后猪儿将守一方,我这个大将之母也有不少传闻,最有名的就是牝鸡司晨,猪儿看我眼神渐渐疏离,他还未成大业,已经开始不信我。

猪儿做了皇帝那年我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他第一道圣旨就是要替天行道,处死我这个违背天下法则冒名顶替男人的牝鸡。

我养大的孩子想要我的命,做娘的,哪能不给。

三尺白绫,一杯鸩酒。

我想笑着死去,可泪水滂沱如雨,临死前还在问老天爷,"能不能有一天,女人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如老护国公周素,那般光明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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