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燃背着他的箱子站在巷子口,冬日的早晨,空气凛冽,太阳虚弱的挂在头顶上,巷子长长的,转了几个路口,一眼望不到尽头,不断有白茫茫的雾气从低矮的平房窗子里冒出来,升腾到半空中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消失了。
不时有人从巷子那边出来,骑着车,或走着路,穿过晾晒在路顶上各家的衣服,从林燃身边走过去了。
北京的发展快的像火箭一样,这样的胡同也不知道还剩几个了,住在这的都是些地道的老北京,说白了,就是些没钱的穷人。
林燃看着他们,深深吸了口气,把脖子往大衣领子里缩了缩,又重重地吐出浓浓的白气。他在等东子。两个月前,他和东子因为偷窃进了局子,现在因为林燃的“特殊技艺”,他和东子有机会提前出狱,但是每周要进行十六小时的社会服务,以此来抵消他们的牢狱时光。
东子是个胖子,但也不是特别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迈着外八字的步子,让人觉得滑稽。眼下,东子搬着一块镜子走过来了,那镜子真够大的,东子认真的抱着镜子,小心翼翼的护住它,这使得他的步伐看起来更有意思。
东子来到林燃身边停下,但没放下那块镜子,吃力地对林燃说:“怎么说?开工呗!”
林燃看了东子一眼,又看了看那条长长的胡同,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就往前面走去了。
东子跟在林燃身后,一边走一边开始吆喝:“哎!免费推头绞发啦!家家户户的!社区服务!免费推头绞发了啊!”东子操着一口正宗的京片子,每走两步就高声吆喝一次,那样子很像过去老北京胡同里卖糖葫芦的或是回收旧物的小贩。
林燃没有因为这吆喝声放慢步伐或是露出一点点表情,就好像他是个过路的行人。他径直走到胡同中间,放下了他肩上的箱子,这才回头看了看东子,东子费力地向他走来,身后已经跟了几个想要理发的老人,还有的正拉着家里的小孩探出头来看看。
这能让他们提前出狱的就是林燃的理发手艺,在林燃25岁之前,他是一个理发师,虽然不是什么知名的造型师,但他也有过自己的发廊,还有个女朋友,可是25岁那年,林燃的妈妈去世了,林燃的世界也塌了,发廊倒了,女朋友也走了。
后来,林燃碰到了东子,两个人不学无术的混了几年,后来后来,他们就因为偷窃进了局子。这一年,林燃30了。在他的眼里,世界就像这个冬天一样,阴冷而恐怖。
摊子摆开了,那块东子费力搬来的镜子前面放上了一张小椅子,林燃小心翼翼打开了他的装着理发用具的箱子,尽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依然宝贝他的箱子,那是他妈妈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闻讯而来的人们开始一个个轮流的坐在镜子前面,享受着这免费的服务,人们对林燃和东子很客气,理完发总是笑着说:“谢谢啊,师傅!绞得真好!”
东子很开心,他喜欢听别人叫他师傅,尽管他并没理发的手艺,但他总是站在一边,乐滋滋的看着林燃理发,时不时的和来理发的人搭两句话,称赞着别人的新发型,用熟练的京片子和人调侃着,说些油滑话,逗得人们咯咯直笑。
林燃手上不停的忙碌着,面无表情,别人向他道谢,他也总是微微一笑报以回应。他本就不是喧喧闹闹的人,在他跟着东子消沉的这几年,也没学会那些轻浮的社会气息。
林燃的手法很熟练,飞快的就把二十几个人的头发打理的很清爽,但他又懂得在他们的耳朵处留下一片毛茸茸的头发好让他们在这冬日里御寒。
他是个细心的男人,大家都看得出来。
不一会,大家都已经带着新发型愉快的走了,天太冷了, 大家都回家了,东子对林燃说:“燃子!不然咱也收了吧!怪冷的!”林燃向四周望了望,那神情好像在等什么一样,但是很快,他收回目光,对东子说:“收吧!”
当林燃把最后一把剃刀收回箱子里的时候,他发现有个老人在一旁望着他,毫不眨眼的,执著地,令人恐惧的看着他。他看了那老人一眼,又马上移开目光,那老人头发花白,刘海低低的垂在前额,一看就是很久没有打理过了,衣服很破旧,但是还算干净整洁。
老人呆呆的立着,没对他们说话,只是一直盯着林燃收拾东西。林燃忍不住又抬头看了老人一眼。东子走过来了,对林燃说:“走吧,都收好了。”
林燃点点头,转过身,向前面走去。
“理发师傅,您等等!”林燃停住了,慢慢转回来。
是那个老人,他显然很迟疑,吞吞吐吐的,又没说话了。东子说:“大爷,理发啊?不好意思啊,我们收了,明儿我们还来,明儿您请早行吗?”
老大爷脸上一惊,着急的说:“明儿?明儿就来不及啦!不,不行,明儿就过啦!师傅!”那语调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请求一般。
东子也急了:“大爷,刚刚我们没收拾东西的时候您又不来,这会儿,人都该吃饭啦,您也明天来吧,明儿一早我们一定第一个给你弄!行吗?”
东子急促的语调显然吓到了老大爷,老大爷没说话了,低下头,把手背到后面,佝偻着背,又呆呆的立住了。
林燃说:“算了,反正等会儿没什么事,饭晚点吃,镜子!放回去吧!”东子抱怨着!不停碎碎念:“你就是这样!心软吧你就,当初要不是你心软咱也进不了局子!”说着,东子把镜子放回原地,蹲在旁边开始抽烟。
林燃知道他生气的时候总是这样蹲着抽烟。
白发老人抬起头,显然受宠若惊,林燃说:“大爷,过来这坐吧!”老人应答着,很快走过去:“哎!哎!谢谢啊!师傅!”
老人坐到镜子前面,又开腔了:“那个,理发师傅啊,我刚才磨磨唧唧的,是我有一请求,不知道您能不能帮帮我!”林燃停下手中的动作,想了想,说:“您说说,什么个事儿啊?”
老人颤颤巍巍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合影,黑白的,一看就是件旧物了,那上面是一男一女,站在天安门前面,笑着,牵着手。
老人说:“这是我,旁边是我媳妇!这照片啊,也是结婚那天,特意到天安门前面拍的呢。”
“那您想让我做什么呢?”林燃看着照片说。
“啊!是,不好意思!我是想让您帮我染个发行吗?这照片是黑白的,看不出来,其实结婚那天,我还赶着时髦把头发染成了黄色的,你知道,那时候年轻,嘿嘿!”老人说着,低下头,羞涩的笑了。
林燃看东子在旁边实在不耐烦了,就想搪塞说没有染发的工具和材料,只能帮他剪剪,修理修理。
这时候,老人又抬起头,顿了顿接着说:“今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她去世好多年了,其实,就是今天走的。”老人眼睛湿了,眼框里不是亮闪闪的,而是浑浊的,粘腻的,这一定是个很大年纪的老人了,林燃这样想着。
“其实,我们结婚当天她就去了,车祸。我都不知道她老了是什么样子,也不能叫她声老伴!”
眼泪从老人眼里流下来了,流过他的面颊,流过那些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沟沟壑壑。他很快用手背擦去泪水,就好像它们从未滴下来一样。
林燃看着眼前老人低垂的眼帘,站起身来,说:“您请坐好吧!这就给您染。”东子没说话,掐灭了烟,在大树下看着。
老人看了林燃一眼,嘴角浮现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然后迅速把头放端正。
林燃从他的箱子里拿出染剂,调好,然后开始为老人修理头发,并且竭力使得头发看起来和照片里一样。
林燃忙碌着,东子站起身,走了过来,蹲在镜子旁边,打量着老人的脸。
“大爷,您几岁结的婚啊?”
“23。”
“您爱人走了,您后来又重新找了吗?”
老人轻轻摇了摇头。东子又开始用他那套搭讪的本领开始和老人交谈。老人时不时回答他,时不时做几个表情。
林燃慢慢看着他们,手没停下。回忆开始在他脑海里播放。
林燃不会忘记那个下午的黄昏,那天,酒鬼爸爸卖了林燃的发廊所有证,那天,一向温和的妈妈气极了,那天,林燃记得妈妈和爸爸在拉拉扯扯,那天,他恨了多年的爸爸在他眼前被妈妈失手推下了楼梯,那天,爸爸的血染红了楼梯,也染红了林燃的世界。
过失杀人也是杀人,妈妈最终是死在了牢里。行刑那天,林燃没去,喝了好多的酒,昏了过去,再醒来,他就有种感觉知道妈妈不在了,那是一种人们在失去重要东西时强烈的感觉,准确而又可怕。
妈妈去世后,林燃就开始消沉,什么梦想啊,未来啊,爱啊!林燃听着就想笑,听着就想哭!现在他30了,什么梦想啊未来啊爱啊!他依然听着就想笑,听着就想哭。
可是现在,这里有一个垂暮的老人,他坐在自己的面前,活生生的,他流着泪,告诉自己他的执着,告诉自己他的爱,眼前的老人没说太多话,但林燃就是觉得他说了,说了好多好多,他说他很想念去世的妻子,他说他仍然记得她年轻的脸盘,他说,他不舍得老去。
眼泪从林燃眼里流出来了,流过他的面颊,流过他30岁还没有那些沟沟壑壑的脸盘。风吹过来了,吹在他的脸上,那些眼泪随风离去了,就好像那些过去的事情,也随风离去了。
很快,头发染好了,林燃拿下老人身上的白布,说:“大爷,您等一个小时后,自己洗洗弄弄干就行了。”老人站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转身,握了握林燃冰凉的手,半响,说不出话来。
林燃说:“大爷,回吧!冷!”
“哎!哎!你也回!不知道要怎么谢谢您!”老人的手不知所措,神情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与感谢。老人走了,步履蹒跚地,慢慢地走在刮着风的胡同里,顶着那一头金发,在暗淡的冬日里格外耀眼。
东子说:“你给人染的这头发真够滑稽的!”但是他说这话时没有笑。
林燃又重新把东西收拾好,东子又重新扛上那面大镜子,两个人慢慢的走出胡同。东子说:“燃子!一会去哪儿啊?”
林燃说:“回局里报个到。”东子打了个喷嚏接着说:“我知道,我是说然后呢?”
林燃想了想,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口,那里的红灯变成了绿灯,大片的汽车从那里挤过,还有大队的自行车和行人。
“去吃饭,然后回家睡觉!”林燃说。
“这么早?”东子转过头。
“嗯,早点睡,明天去找工作!”
东子没再说话,林燃知道,那是他同意某件事情的时候默认的方式。
他们一直走着,穿过了那个红绿灯的路口,直到他们走完,那绿灯也没变成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