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窝窝

城里人过七天年,乡下人过完十五也算过完了年。李成荣看着手机上的万年历,在心里默默数着倒计时。

黑沉沉的夜里手机的光白得刺眼,他忍不住揉了揉干涩的眼眶,再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了。“十五了,过了今天就过完年了!

”李成荣喃喃自语,说给自己,也说给隔壁床呼噜震天的王得贵。

借着手机的微光,他看见缩成一团的王得贵稀疏的眉毛攒得紧紧的,尖瘦的下巴颏苍白里泛着铁青,要不是有呼噜声,倒像一具死尸。想到这李成荣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冷,真冷,偌大的农家院早停了土暖气,他俩屋里临时架起的铁皮炉子也早就封了火,有气无力的,没一点暖和劲儿。

他把冻得僵硬的手臂收回被窝暖了暖,又忍不住点开了手机,过了十二点,最新的疫情播报也该更新出来了。

“唉!”他忍不住又叹气,每个凌晨他都忍不住叹气,确诊和死亡人数还在上涨,只有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同样上涨的治愈人数,他似乎才不觉得冷得彻骨。

还是睡不着,他的脑子里有个计算器不受控制得算个不停:200万的贷款,每天得不少利息,这么大个院子水电也不是小数,房子签的长约,年前开业的时候已经给大队交了三年的承包款,这块暂时不用发愁。还有王得贵和杨晓玲的工资,快到阳历十号了,也该准备着了。……

越想越愁,越愁越睡不着,索性披起棉衣到屋外走走。屋外并不比屋里冷多少,惨白的月光费劲得穿透厚厚的玻璃,落在院子里显得越发暗淡。当初装修时花大价钱把整个院子都用玻璃顶封闭了起来,又暖和又敞亮,整个冬天老年合唱团舞蹈队之类轮着班的来预定。别看地方偏,但吃饱喝足就能在暖暖的玻璃棚底下又唱又跳,正好解决了大冬天的场地问题,整个县城的老头老太太谁要是没来过山窝窝那肯定是要被嘲笑的,这说明他(她)没找到组织,没人带他玩。

想着想着李成荣笑了,他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二胡笛子的声音,还有荒腔走板的迷糊,声嘶力竭的秦腔,以及那些穿红戴绿挂着各色丝巾的广场舞大妈。“那时候可真热闹啊!”李成荣怀念着。明明才不过半个多月,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儿。当时多热闹现在就多冷清,当时多豪气万丈,现在就多不堪重负。

借着月色走到吧台边,那本厚厚的十六开笔记本快要被他翻烂。这不是账本,是专门用来记录过年期间预约订桌的备忘录。他记得很清楚,腊月初八花34块钱买的这本裹着褐色牛皮封面的大本子,到了腊月二十八店里团拜提前给大家伙过年时这个本子已经密密麻麻全记满了:初一冷清点,只有六桌散客,初二排了三班,全是贺寿的大酒席,有一家排了十二桌,一家八桌,最多的那家定了二十桌:初三一家贺寿,十桌,一家团拜,四桌,初四,十五桌,……十五那天,也就是今天有三十桌,是场婚宴。三十桌,是山窝窝开业以来一次性接待最多的一次。所有包间都安排上,大院里除了搞仪式的舞台全摆上桌椅才将将安排完。如果不是因为疫情,此时这个院子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三四十号人正热火朝天的忙着明天的婚宴。

他合上笔记本,摩挲着封皮,又忍不住叹气。这密密麻麻的酒席都退了,定金大多也已经全额退了回去,可为了这些宴席采购的食材却退不掉,占着厨房里好几个冰柜,吃不掉还白白耗着电。

他已经不敢算账,亏肯定是亏的,却不想把那个数字搞得明明白白,每次想把账理一理心口就抽着疼。这半辈子,吃过苦也风光过,最风光的大概就是年前山窝窝重新装修开张的那天。

山窝窝真的在山窝窝里,这院子原本是大队的村小,就建在村口场院上,面积不小,离村子不远不近,弯弯曲曲的乡村泊油路从院前通过,最妙的是门前有一大块空地,用来停车再方便不过。三年前李成荣还是深圳的一个快递员,能吃苦会来事儿,几年下来手里也攒了几十万块钱,本打算回老家盖一面房娶妻生子安定下来,回家过年正赶上县里集中办学,把学生娃都迁到县上念书去了,大队的村小就闲置了下来。李成荣好歹念了个大专,又在外面闯荡了几年心思也比别人活泛几分,就冲着门前的停车场他二话没说就找村支书把院子承包了下来。

等他大知道这事的时候他已经把几间教室改成了包间,请厨子招服务员一气呵成,就等着挑日子开张营业了。

他大气得跳脚,拿着扁担追了他几条巷道,边追边骂“你个瓜娃子,咒师保,山窝窝里开饭店,你的是洋芋蛋蛋吃多了,把心眼子全糊上了!”当时他大不信,全村没一个人能信山窝窝里能开饭店,村里人谁有那闲钱下馆子,有闲钱的城里人谁吃撑了会跑这山窝窝里来吃席?

挨了打当了半年多村里人的笑话,李成荣的饭馆到底是开了起来,他索性就给饭馆起名叫“山窝窝”,柴火鸡土猪肉,洋芋蛋蛋寸寸面都是他的招牌菜,他再买了辆二手面包车,只要订饭的客人免费接送,生意一天比一天火,几年下来手里居然有了两百多万的盈余。

年前他又和大队签了三年合同,租金涨了几倍,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妇雇了不少,他这个小饭店带得这个贫困村都有了起色。他大觉得就这样挺好的,妥妥的首富,滋润得很,他妈天天催他娶媳妇,说钱再多没个媳妇还是比别人矮一截。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年春天把生意停了一个多月,砸进去三四百万,硬是把整个院子都装上玻璃罩,每个包间都换上实木桌椅自动麻将机,比城里的大饭店都气派。原有的厨子就是本村的一个婶子,做农家饭还行,做酒席肯定不行,他到省城雇了王得贵,据说厨艺大赛得过奖,一个月开九千多工资,拿的比乡长都高。服务员都是村里的青壮,即便穿上统一的服装也不像个样,他又去现成最大的荣华酒店高薪挖来了杨晓玲当经理,专门管理服务员。一来二去赚来的钱全搭进去还贷了两百万款。首富变首负,他大恨不得再抽他两扁担。

农历六月十五的时候山里有花儿会,山窝窝就在那天再次开张,这一次李成荣请了县里的老年文艺团来表演,又是合唱又是舞蹈,演员全是些退休的老干部。村里人觉得牛气,老干部也有今天,唱歌跳舞给这些泥腿子看。最牛气的是乡长也来剪彩,还夸李成荣是脱贫致富的典型,乡里要全力支持。

“那时候真好呀!”李成荣回味着,像含了颗奶糖,甜到心里。

快到中午的时候李成荣被他大喊醒,他大说“今个十五了,社火是不能来了!”六十多岁的老头头发花白,笔挺的灰色中山装和合唱团的老干部同一款,忧伤的语气莫名的有一丝文艺范儿。李成荣没睡醒,一时还没砸吧出他大的伤感,说到:“别说社火了,活人都难得来一个,天天大喇叭宣传要隔离不聚众,你还惦记社火!”“耍狮子的也不来了!”他大没听见似的继续说着,尾音里的伤感都快要溢出来了。李成荣突然明白了,老头失落呀,今天是乡里送社火的日子,今年他家给社火队买了全套家伙事儿,说好头彩送到他家,他大给新狮子点睛,这么拉风的事儿老头盼了半辈子,最后盼了个空可不惆怅?父子俩隔着被窝枯坐了半天,许久他大说道:“腊月里这屋子暖的三伏天似的,这立春了反倒冷得慌。”“这不是没客人吗,不烧暖气了,省钱。”“这啥时候是个头啊,再这么下去肉啊菜啊都该坏完了。”“藏冰柜里呢,坏得慢,家里也别亏着自己,每天多做几个菜,不差这点。”“尕虎子说的那事儿你咋想的?你这里离村子远,发现不了。你这么大的家业,不赚就是亏,这么久了可真亏不起了。”听到这李成荣坐不住了,一掀被子赤脚站在地下冲他大嚷道:“大,别的事儿就算了,想到我这里打麻将门都没有!新闻上,喇叭里,村支书天天给你们说你们怎么就听不进去呢?不让聚众不让聚众,你们非得聚一起,且不说赌博不赌博,这非常时期就别给政府添乱了。”“那是湖北,离咋们这远着呢,就你一天自己吓唬自己,咱们村有几个出过省,有几个进过城?那病还能自己长腿跑到这山窝窝里来?”“大,咋就没有?昨天全省还新增了三个确诊的,你怎么就知道咱们传不进来?这病不聚众就能隔断传染,不扎堆就那么难吗?”“你个犟娃,一天就知道吼我,我这是为谁?你这麻将机现成的,开上两桌,抽点灯头费,顺道把饭菜也管上,年前压的菜肉也能卖出去,你也不白给那两个闲人发工资。这也犯法?再说你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谁管。”“大,非常时期,你得听国家的,乡里把路都断了就是怕人瞎跑传播病毒,那病毒潜伏期长,自己个接触过没有有些人自己也不清楚,只有隔离最有效,你怎么就听不进呢?还有,你到我这来戴口罩了没?”“没戴,荒郊野岭鬼影子都没一个,戴那玩意儿干啥?不够丢人的。”李成荣突然觉得很无力,脑门抽疼,当年跑贷款的时候都没觉得这么费劲,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一次性口罩给他大戴好,扶着他大往外走去“大,疫情是年根爆发的,咱们店三十还招待了好几桌客人,谁也说不好那里有没有湖北来的,即便没有湖北的,也难保有人接触过湖北的,咱们小心些没大错,您老就在家熬几天,算是帮您儿子大忙了。今个十五我也不回家了人,你和我妈吃好喝好,好好过节。尕虎子再来找你别给开门,他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拉呢,你得信你自己的儿子。”他大看他说得认真也不再争搅下去,虽有些不情愿却也觉得儿子说的是对的,他能把一个小饭店干得这么大,自然比游手好闲的尕虎子强许多,他大软和了下来,叮嘱他把炉子烧旺,便提了些冰柜里的菜蔬往村里走去。

冰柜里肉还冻得硬棒,不怕坏,可蔬菜已经开始腐烂,他将坏了的挑拣出来准备丢掉,又拿出几样尚好的打算中午做几个菜和王得贵杨晓玲一起过个节。

店里的帮厨服务员大多是本村本乡的,疫情爆发后饭店歇业他给大家发了一个月工资就地解散。说好了等开业了再来上班。只是王得贵和杨晓玲却被堵在了村里,一个外省人,一个家住省城,一时间都回不了家,只能呆在店里。他俩孤男寡女在店里李成荣不放心,整个正月就他们三个,冷冷清清镇守者偌大的饭店。

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中午一点多,难怪饿得烧心,今早又起晚了,这个点吃午饭都有点晚了。“王大厨,王大厨!”他高声喊道。空荡荡的院子里他的回声阵阵。“这人,大中午的五哪里了?杨经理怎么也不见人?”他一边嘀咕一边走出大门找寻二人。

这两人来村里半年多,也没啥熟人,照理不会进村,他站在停车场的高地上四处望去,远远的看见山脚下的小河边那两人正对着盖着薄冰的河面发愣。碧蓝的天空,黄褐色的大山,银链似的冰河还有墨点般的两个人。像一副画,凄凉又萧条。尘封许久的一句诗跃上心头: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他们仨被困在这个山窝窝里,各有各的愁,各有各的忧。

李成荣就这么默默地望着,忘了快腐烂的蔬菜,忘了贷款的利息,忘了每日的水电,突然,他听到了一声鸟叫,分不清是喜鹊还是麻雀,却听到了和这声鸟叫一起传来的冰河融化的声音。是呀,天气虽还寒冷,可春天毕竟来了,春天来了,冬天也将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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