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我用过的东西,都参与过我的生活,见证过我的欢乐与痛苦,希望与沮丧,忐忑与从容,它们既是我曾经的审美观点和价值取向的体现,也是我成长变化的重要标识。
我不知不觉地把感情投入到这些物品之中,而这些物品也尽忠职守地陪伴我度过人生中的许多重要时刻。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它们因为沾染了我的气息、味道和性情,从而变得与我不可分割,尽管最终新的必然要替代旧的,重新介入我的生活,但我却总是对那些应该引退的旧物依依不舍。
我有一件细线的精纺毛衫,窄袖、樽领、通体卡其色,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和图案。自结婚前把它买来,我差不多穿了有将近二十年时间。在这期间,被我淘汰掉的衣服简直不胜枚举,但我始终舍不得将它送人。
细想起来,先前是因为款式简洁大方,颜色经久耐看,可以与所有的外套和大衣搭配,所以,我一次次留住了它。而现在,比它更加适合搭配的羊毛衫和羊绒衫都在衣橱里堆放了厚厚一叠,我依然对它情有独钟,每年秋天只要一穿上它,除了贴身和保暖以外,还能感觉到逝去的时光和往日的心情。
翻开老家的相册,第一张黑白照就是1976年冬的全家福。照片上一共有六个人,后排依次是大姐、二姐和哥哥,前排是爸爸妈妈,夹在父母中间揪着冲天辫儿的小不点儿就是我。二姐曾经戏称这是我家硕果仅存的一张原装照片,因为里面没有一个外姓人。
2006年,趁着父亲腿脚还方便,我们全家相聚在巴黎春天又照了一张合影。当初的六口之家经过三十年的发展壮大,已繁衍成为14人的大家庭。虽然PHOTO SHOP之后,整张照片完美到几乎无懈可击,但妈妈仍然把已经泛黄的老全家福摆在了第一页。我知道,那照片里纪录着她永不褪色的年华和回忆。
和母亲一样,我也是个念旧的人,尤其是对朋友。也许由于言语之误,礼数不周,不小心怠慢了朋友,又或者因为嫁人生子,柴米油盐,终日忙碌于各自的小家庭,渐渐疏远了彼此,中断了往来。
在偶尔偷闲的片刻,每当想到老朋友,即便已经不能象昔日那样常常相聚,也仍然愿意把共有的经历当作一笔可观的财富悉心收藏,并盼望着对方在心里也给自己留一个位置。倘若有一天,我们当中的一人性急先去了,余下来的那个还可以烧一把纸钱,洒两行热泪作为追思和祭奠。
对我而言,怀旧决不是守旧,侘寂也并非枯寂。我虽然皈依,但不是僧侣,无法苦修却要生活。我可以做到的是随遇而安,乐天知命,善待故人与旧物。就像小时候,东西坏了,爸妈总是想尽办法修修补补,他们仿佛有魔法一样,可以制作和修复全世界。
灯绳断了,爸爸会搓一根更结实的换上;毛衣旧了,妈妈会拆洗了织个新样式。每次开学前,爸爸都会用旧挂历给我包书皮,妈妈总要在棉袄的袖口缝上罗纹布避免磨损。爸爸能炖出好吃的酸菜汆白肉,妈妈能烹出媲美稻香村的炸焦叶。他们一生养育了四个子女,是化平凡为美味的一流料理师。
慢慢的,新的变旧了,我们长大了。那些童年美妙的记忆和珍贵的味道已逐渐淡去。现在,无论是一个声控开关,还是一件只穿一季的毛衣,都变成了廉价而易得的东西。淘汰取代了更换,丢弃取代了修缮,欲望变得多了,纯真变得少了,烦恼变得多了,乐趣变得少了……
岁月如同一条静静的河流,左岸是无法忘却的过往,右岸是值得把握的现在,中间飞快流淌的,是无孔不入的时间。直到拥有了足够的阅历之后,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永恒的。如果它流动,它就会流走;如果它静止,它就会干涸;如果它生长,它终会慢慢凋零。
世间万物,都是从无到有,又从有逐渐走向一种低调而无所凝滞的消退。
当人历经浮华,年事渐高,就会愈加偏爱这种静寂不言的无常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