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冷起来,老家总会来一碗羊肉汤驱寒。
家乡以盛产羊汤出名,每每大暑冬至甚至吃个火锅或者宴席,羊肉汤要有的。羊骨头连同新鲜的羊肉、羊杂一起投入汤锅中煮,后捞起来沥干、切片,放入滚开水里一氽,冲入滚烫雪白的汤,撒些香菜,配个烧饼,对于老乡们来说,醉极了。
但很久以来,对于羊肉汤馆,我都是绕行。若是不得已进去,也是极其难为情。小馆牌子上的字大都褪色,只淡淡的一行滕县老羊汤。不过不打紧,“酒深香不怕巷子深,汤香不怕招牌旧”。对于嗜好这口的来说,无论在什么犄角旮旯,十里八村的人都可直奔过来。
小馆子的灶台大都好几个,有的搭在外面。再往里进,浓烈的膻味扑面而来。这是我极讨厌羊汤的一个重要原因,不争气的味蕾天生克服不了这种特殊的味道。无奈,只得闭住气。馆子内部是显得逼仄的,里间通常一个大灶台,通风管道上面沾满黑漆漆的油烟。外间摆上几张简易小方桌,也有吹牛的男人吆喝着加点汤,再点个葱爆羊肉之类的,通常缭绕着二手烟,令人更不愿意在里面多待。
不爱喝羊汤,不仅因为受不了那味道,还因为我家养过许多只羊。
听母亲说,在四五岁的时候,我便能够独自撵一大群羊回家。从南坡跨过一条大桥沟,穿越阡陌纵横的田地,那时候也许棒芯儿才刚长出来,也许麦苗儿刚好能被啃,我还是一个墩胖的小女孩,也许刚识得家,想象不出怎样让十来只羊羔儿不掉队的。论起管理能力,四五岁大概是我人生的顶峰。很多年没去过南坡,前年冬天陪母亲去散步经过,大桥沟还在,偶见麦地里两只羊崽子撒欢儿,只是当年耕作的人们许多不见了踪影。
不过小学时的事情总记得的,伙伴们每天放学回来,便牵着羊去放。我也不例外。那是一只公山羊,浑身雪白的毛,半拉胡子颇有老者风范,尾巴短小,卷成一个圈挂后面,不仔细看是可以忽略的。两只浅褐色的弧形犄角顶在头上,摸起来粗粗拉拉,质地不怎么好,纹路糙得很。就这对儿不长不短的犄角,可是让人印象深刻。
夏季的时候,大家都约好在村头杨树林边,把羊拴好,便开始找个凉影地娱乐活动了,打扑克的有,抓石子的下土棋的也有,逮蚂蚱知了猴的也有,编狗尾草的也有……夏天下学早,太阳落得晚,伙伴们正好能趁着羊吃草的功夫嬉耍。东西的杨树林隔着一条土路,这个季节上面会“尸体遍布”,许多马陆虫(农村俗称千条腿)从林子里爬到路上来,被过往的车碾压到。说实话,我自小见到爬行动物就不寒而栗,光是想想那千条足爬行的虫子到处乱窜就让人毛骨悚然。所以选阴凉地通常会离林子稍远一些。
耍得正酣,看林子的婆婆满脸怒气来冲我吆喝:你家的羊要是再啃树皮,以后不许在这边放羊了!还要罚钱!
得!我知道那位“羊大爷”又惹祸了!赶忙跑去林子里,只见离它最近的那棵树,灰色纵裂的树皮有大块被啃掉,裸露出大片光滑的青白色,渗出新鲜的汁液,看起来让人煞是心疼。而周围地上的草却没有被吃过的痕迹。我拔出铁蹶子,赶忙要拉走它,无奈这公山羊的劲儿比一般羊大许多,废了半天劲这公羊竟似乎闹起了别扭,纹丝不动。我气呼呼扔下蹶子,跑到它面前,抓住头顶两只角,要掰转头阻止它的继续破坏,哪知这“忘恩负义的羊大爷”真动了怒,一把顶开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记得当时怒不可遏,扬言回家要把那可恶的羊角锯掉。当然,第二天又把这事抛到脑后,公羊的角依然威风凛凛顶在头上。如往常一样,放学便牵它去吃草,当它的肚子从开始的瘪平到圆滚滚,这就是要收工回家了。只是再见看林子的婆婆便绕着走,唯恐她找到我家要我赔钱。
后来公羊习惯了我每天牵它吃草,敌意小了许多,不过只要拴在树林里还会破坏树皮。
一天夜里,被一阵叫闹声吵醒。原是这羊被偷了。大门被人撬了锁,大敞着,乡邻们闻声都起来,领着棍子扒钩,叫嚷着有贼。自那以后,我便失眠许多天,夜里常醒着,听到一点声响便蜷缩起来,总害怕贼人又来撬门,图财害命,直到天亮才睡去。一直到现在,也会对声光敏感,睡觉总得拉好帘子并保持绝对安静才能入睡,否则会习惯性失眠。
我不敢再去想那位“任性的羊大爷”的命运,看到羊馆血淋淋的宰杀总绕道而行。我明白,或早或晚,那是它的宿命。就像人世的变迁,不可抗拒。继那次之后,我家很久没养过羊,我很少再去那片杨树林,直到初中,树林消失,变成了农田。
母亲总说羊汤驱寒,习惯那个味道就好了。说着,向我示范——闭住气、咕咚咕咚,很容易就喝掉了。我想,要习惯羊汤的味道,恐怕是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