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节气过了，北风一吹，寒冷就霸道的占领平原的角角落落，一年最寒冷的季节来临了。每年这个时候开始，干装修的平安的活就越来越少了。无事可做的平安是好人，也不出去打牌赌钱，就守在火炉边，在煤块散发出的融融暖意里喝茶，一边和妻子俊梅闲聊，东家长西家短，聊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也聊那些被岁月磨光磨平磨出老茧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
也有少数几个话题几乎天天重复也不烦，比如说他们的两个孩子。
儿子今年十九了，在县城上高三，一般两周回家一次，明年要高考了，学习就特别紧张。他们班的班主任建了一个微信群，全班的家长都在里面，这样方便沟通，能让家长们及时了解自己孩子的学习情况，放假考试老师在群里通知，谁家孩子调皮捣蛋犯错误了也在群里曝光通告，这让被曝光的家长觉着很难看，心里暗暗埋怨自己孩子不争气也恨老师的不留情面。心里想归想，也不能怎样，还要在群里替孩子给老师赔礼说软乎话。俊梅歪在床上翻看手机，看群里老师介绍这段时间学生的情况，看到刚公布的模拟考试成绩，儿子差十二分就五百分了，她很高兴，就和平安说儿子进步了。平安却问她这次群里没有对儿子批评啊，俊梅没得着好气说句儿子早学好了就不理他。放下手机想事情，目光望着前方像是看见了他们几年前清水一样的日子，说该几年啊，儿子就这么大了，回忆起儿子小时候的事情，回忆儿子小时如何淘气，如何不想去上学，在学校里如何想点子捉弄老师，小学和初中时他们经常被老师叫去学校，又是说好话又是赔礼。那时他们经济拮据生活很苦，但多年后的现在，回忆起那沉淀到生命深处的苦，却不觉着苦了，反而多了几分甜蜜几分温馨。
女儿呢，他们女儿大学毕业三四年了，在省城一家广告公司上班，说上班好听，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打工者，刚开始上班时钱很少，不够花了俊梅就背着人偷偷给，怕让村里的人知道了笑话。现在每月三千多块钱了，刨去房租吃喝，买化妆品再买几件衣服也剩不下几个钱。女儿闲时在手机上常和她妈妈聊天，无忧无虑，聊吃聊喝聊她们公司的老板同事，也劝爸妈干活不要太累，要舍得吃喝。这些俊梅不感兴趣，她更关心女儿的婚姻，聊着总是聊到女儿的终身大事上去了，女儿就不高兴不聊了，说不急。可俊梅着急啊，都二十七八了，这在小村里孩子都要两三岁了。在近处十里八村找一个吧，俊梅心高，女儿好歹是大学生啊，小村周围的男孩子大都是出门打工卖苦力，俊梅还看不上，婚姻马虎不得，这可决定着女儿今后的人生的。女儿孤身一人在省城，刚去一年时聊了一个，半年后那个男孩子去了上海，就很少和女儿联系了，慢慢也就散了，之后很难遇到。俊梅常常自我安慰，缘分还没到呢，缘分到了自然就成了。俊梅想真应了老辈人说的那句话了，孩子小时盼长大，等真长大了又操长大的心，做父母就是操心的命。
俊梅想着心里就有些烦就埋怨平安，说平安家没有有权势的亲戚有钱的朋友，帮不上女儿的忙。对于俊梅的埋怨，平安没有言语，照例喝着他的茶，也许他觉得妻子说得是实话自知理亏吧。深谙世事的平安知道一个二三流大学的毕业生，在小村也许屈指可数，甚至当初他们为庆祝女儿考上大学还摆了几桌，请了亲戚邻友呢，可到了社会上是一抓一大把的，毫无优势可言。女儿想走出小村，过和他们不一样的生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平安一杯茶一喝就是半响，茶早淡得没有味了，可平安还是喝得津津有味，也许他能从这平淡里品出茶的真味，就像现在的他能安于现状，把平庸枯燥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十一点多时，平安的手机响了，是他的狐朋狗友三钢，说有一个活，要平安去看看。俊梅听见赶紧要平安去，还说凑合着能干就行，不要讲太多条件，有活干就不错了。平安知道三钢这个时候打电话不是看活，是想喝酒瞎侃，果然半道上三钢又催，说哥几个都在饭店呢。平安过去没落坐按老规矩先罚酒一大杯，天上地下城市乡村男女关系一通胡侃，不觉两三个小时过去了，都喝得晕晕乎乎的回家了。
这个周六下午儿子要回家了，俊梅早早的把儿子换洗的衣服拿出来，又去集市上买了儿子爱吃的。儿子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就要回学校的，在家只呆一天，自高二开始就是这样，就连暑假也只是二十天就返校了。儿子所在的这个学校里是县城有名的私立学校，学生入了校门不准外出，封闭式的，美其名曰军事化管理，五点半起床跑操晨读上课，每天都是这样，就连吃饭休息时间安排也是很紧凑的，打饭时得一溜小跑去，慢一点，到时间吃不完是没人等你的。因此县城人送了这个高中一个美称，叫少年第一监狱。
明明知道儿子还得一个钟头才能回来的，可俊梅早早的去街上等着去了。平安在家里，儿子进入高中这两年里，每次周末儿子回家这一天，平安两口子就是有活也不干，专门在家陪儿子，两周才这一天，很难得啊。儿子回家平安从不逼问考试成绩，相反他劝儿子不能只顾学习不会休息，要懂得劳逸结合，他知道学校如军营，学生走进去就会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的，他认为自己要做的是让儿子放松一下，学习要有张有驰的。
俊梅和儿子回来后，俊梅先问儿子吃什么喝什么，几年如一日，当确定儿子不吃不喝了，就拿出换洗的衣服，要儿子去洗澡换衣服，热水器她接儿子时就打开了，水早热了。她叫平安搬出洗衣机，洗儿子穿了两周的衣服。小村的冬天日照时间短，儿子回来一天的时间太紧张了，就这样到明天儿子走时厚衣服还凉不干呢。
儿子洗完澡到吃晚饭这段时间他们什么也不做，三个人在一起说话，可以说这是他们这一家最幸福的时光了。平安端着茶杯，看着俊梅和儿子坐在沙发上，俊梅翻出学校微信群里的照片让儿子看，听儿子讲他们班级这两周发生的事情，讲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儿子翻出一段视频对他妈妈说，这是他们学校上周三个毕业班召开的高考动员誓师大会，有老师的讲话，有学生代表的表态，台下的学生经过了排练，一起举手一起喊口号，气氛紧张如战士战争前的动员。儿子说那一天离高考有二百天，写在教室的黑板上，往后每过一天就减一天。他们的课程暑假时就讲完了，现在就是复习和模拟考试，让每个学生发现自己的不足，早早的为高考做准备。
每当平安对这些不以为然时，俊梅和儿子就一起反驳他，说他要是能行，学校里早请他去学校当老师了，还用得着每天辛辛苦苦的出苦力干活。平安无法辩驳，他想他们两个被学校洗脑了。
晚饭后儿子开始做带回家的作业，作业完成了拍照，发在他们班的微信群里。每到这个时候，远在省城的女儿一定会来微信的，他们姐弟俩在微信里聊天交流，相互勉励，姐姐要弟弟好好学习，一定考个好点的大学，将来能找个好点的工作，不要学她现在不上不下的。弟弟告诉姐姐一定努力，争取考上一本吧。
一家人就是这样，不管你在省城在县城还是小村，将来或者更远吧，但总有一根亲情的线牢牢地把他们拴在一起。
次日儿子一般会睡到九点多才醒，就是醒再晚俊梅也不忍心叫醒，儿子不容易，这是两周唯一一次身心彻底放松的一刻。醒来后早饭有时吃有时不吃，俊梅早早的把下两周的衣服给准备好了，同时准备好的还有伙食费零花钱。
十点多，平安夫妻和儿子三人就去县城了，他们要带着儿子在县城逛逛，一起吃顿饭，儿子下午两点半才去学校的。儿子高中这几年，每次回家，平安几乎都是这样。
平安他们这次是在一个新开的叫蟹先生的海鲜馆里吃的螃蟹，三个人打折后还一百多块呢，虽然贵了点但平安舍得，自己每天辛辛苦苦的出力干活还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吗。儿子拍了照片发到微信里，还发给他姐姐，姐弟俩聊俊梅也跟着聊几句。平安要了瓶啤酒，俊梅和儿子每人一罐饮料，平安听着俊梅和两个孩子讨论生活憧憬未来，他无言的把啤酒倒进杯里，看着杯里冒出美丽的泡沫晃荡着晃荡着，破碎了。
两点多一点，平安两口子把儿子送到学校时，学生大都开始回校了，汇成一股流水缓缓向校园里流去。这个被县城人称作监狱的学校还是很有名的，有近千名学生，家长们还是很愿意把孩子送到这个学校上学的。管理的严苛带来的是升学率，有哪个家长不盼着自己的孩子成龙成凤呢。
俊梅要送儿子到学校宿舍的，儿子不让，他们就送到学校门口，看着儿子汇入到回校的学生流里。儿子戴着高度近视镜，个头很高很瘦，看着很单薄，双肩包压在儿子的肩头，像是生活的重担，儿子似乎承受不住，走路双腿颤颤直发抖。
看着儿子的背影，平安不由想起几年前送女儿上学时的情景。老辈人讲过上学的比牛毛还稠，成才的比牛角还稀。平安看着陆陆续续走进校门的学生想，这里面又有几个牛角呢。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儿子，也许是年龄的原因吧，心里有种酸酸无奈的感觉。
妻子俊梅碰碰他说发什么呆啊，儿子看不见了，平安回过神来说咱走吧，悄悄的把涌上来的小心思压了下去。
回家的路上，平安好像突然发现县城这几年变化真的很大，马路比以前宽许多，崭新的楼房一栋连着一栋，县城周边以前生长庄稼的肥沃的土地，也开始生长高大冰冷的楼房了。平安觉得这县城变化得他快要不认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