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妖‖雁不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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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箭划破天空,“咻”。

我死了吗?

我死了吧……


我醒来的时候,全身有些酸痛,我遮住眼睛,半天才适应光亮。穿了鞋子,边走边打量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间很简单却一应俱全的,洞穴!

正当我不解的时候,背后传来温和的声音,“你醒了。”

我转身,看到一位青衣女子,正端着瓷碗走过来。

“把百花汤喝了吧,可以补补元气。”她将碗放在桌子上,连看也没看我。

她是妖,可我,修为尚且不足以看出她的真身。我迟迟不动,她也不催,只轻轻说,“外面下了很大的雪,惊弓离群的大雁,该怎么熬过去?”

我懂她的意思,走到桌前,拿起那汤,一饮而尽。

她微微笑了,转身向外走去。

“我叫雁无声。”

她停也未停,“叫我青姑吧。”

从未言谢,因我知道,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何况这救命之恩?

我走出洞府,一阵冷风袭来,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漫天漫地的雪,看来,冬天真的来了……


来年开春,我伤已痊愈。青姑未赶我走,我也从未说过离开。

我要陪着她,直到,报恩。

从春天的百花,到夏天的繁盛,度过飘香的金秋,熬过皑皑的隆冬。四季轮回有常,我陪着青姑,足有小百年时光。

她从未开口吩咐过我,我也从未问过她需要什么,直到那一天……

晚阳半斜,透着股悲凉滋味。

“你在这,留了多久?”

“还有四十七天,便满百年。”

青姑抬头看看我,喃喃的说,“想不到,竟如此久了。”

我没有吱声,我想,她也是不需我搭话的。

“替我做一件事吧。”青姑轻声说,“做好以后,便不用回来了。”

我知道,她是在,放我走。

我走出很远,默默转身,她的影子被拉的细长,在夕阳下,越发孤独凄凉。


黄沙漫天,两军阵前。

风夹着沙,吹在身上,微有些痛。我拂了拂衣袖,颇有些后悔,今日怎就穿了白裳?坐下的黑马,似乎也感觉到我的不悦,只重重的呼气,不安的跺了跺蹄子。

前方,是我今日要破的关,而关前,有几万大军正等着我。

我的身后,几位将军正注视着我,毕竟,我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少侠,为何助纣为虐?”一位穿着银甲的少将驱马来到阵前,“难道不知,你所效命的,是人人唾弃的昏君吗!”

我轻轻拂过黑马的鬃毛,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若降,便留你一命。”

“你可知,若我降,我身后的数万百姓会如何!”他一身正气,倒显得我有些底气不足。

“若不降,就送你与边关同葬!”我眼中杀气四起,双腿加紧马腹,冲向阵前。

青姑,我定为你打下这关,挡我者,死!

少将也毫不留情,他身下白马速度极快。一黑一白,在阵前死死咬住。

他的长剑直冲我的面门,我侧身而过,同时将手中剑刺向他的心口,他弯腰一躲,两匹马擦身而过。

待我牵住马,尚未回身之际,他竟已调转马头,那剑气令我后背发寒。虽躲闪及时,但还是有丝丝长发滑落。

“你是个女的?”

可恶!我气极,我本是妖,怎能落了下乘?

妖气起,黄沙越来越重,他未来得及反应,我已来到他身前。他用长剑抵住我的剑,“降不降?”我死死的抵住他,最后一次发问。

“我不能弃百姓不顾。”他丝毫不让。

我嘴角上扬,那就去死吧。

我抽出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他来不及躲,我便将短刃插进他的心口。

白马哀嚎,风沙尽停。

大军如破竹,一举破关。


未待我离开,关内哭喊声四起。

他们,他们,竟屠城!

我握紧我的拳头,想去阻止,却一动也动不了。

青姑说过,制服敌军大将,破关后事宜,与我无关。

可那么多无辜的人,那么多鲜活的生命。

夕阳西下,悲凉涌上心头。

可,又何止悲凉?

为了报恩,我做了令自己不耻的事。

我发了疯般的回了阵前,千军万马过,早已狼藉的不像样子。

天渐渐黑了,我终于在死人堆里,找到了他。

他的银甲上,血迹斑斑,我的手上,染的不知是谁的血。

败军之将,无人安葬,连马革裹尸都是奢望。

他说过的,若他降,他身后的百姓将无所凭靠。

可我,还是杀了他,短刃穿心,即刻毙命。

我将他安葬在离边关不远处的山上,让他日日守着他的百姓。

不过,下葬之前,我将自己的心,剖下一半,融进他的血肉。

雁氏秘法,以半心融以人的血肉,可护其下一世,顺遂平安。

终究,我是欠了他……


无处可去,便在他的墓旁,盖了一间草屋。

前百年,为报恩居洞穴。

这三年,为还债宿荒冢。

那日,一位爷爷路过,向我讨了一些吃食。

爷爷瞧瞧墓碑,又看看茅屋,轻轻叹口气,“姑娘,年纪轻轻,命怎就这么苦。”

我知道他是误会了,难道我像守寡的小媳妇?

“姑娘,我送你一些种子吧。”说着,他在包袱里拿出各种小的布袋子,“我是个花农,这种子,种出来的花极好看。”便递给我一个布袋子。

我并未接过,却被另一个袋子吸引。“爷爷,这种子是什么?”

“这个呀,不好看,还不好种,不一定能发芽,不一定能开花。”爷爷解释着,“都没人愿意要的。”

“那给我这个吧。”我笑着说。

“什么?”爷爷有些不相信,“等待是难熬的,尤其结果还未知。”

我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我将种子养在瓶中,日日看顾。

不一定可以生根发芽,发芽后不一定能开花结籽,许是等待太漫长,所以,鲜有人愿意种植。

只是,相比于等待,报恩更难,比起报恩,还债最难。


一处凄惋,两将愁怨,三四个哀痛,五点辗转,不忍回首。

三年期满,我便离开了。

欠的太多,哪是守三年便可以还清的?

从此岁月,每路过一个村庄,一个小镇,一处城池,我都会尽力帮助别人。

洪水泛滥之际,顷刻之间让大堤筑高十丈。

春种无雨之际,招来雨云连降甘霖。

路遇顽疾之际,也曾用鲜血入药救人。

……

我想,只要多帮一个,就会少些愧疚。

可无论救多少,都不是他。

夕阳,余晖。

洒在我的身上,暖暖的。

终究没过上想要的生活。

终究,我还是欠了他。


江南好,建业旧长安,乌衣巷口。

很多人聚在那,吵吵嚷嚷。

我走近才知道,原来是一群混混在欺负一个姑娘,不过已经有一个男子挺身而出,将那女子护在身后。

“你们,怎么能欺负人?”那男子质问道。

“哈哈哈,大哥,你听听。”其中一个混混对着另一个年长的混混说。

“你这小子,若识相,快滚。”那个大哥说。

“若我走,她该如何!”那个男子坚定的说。

我愣在那,看着那男子的背影出神。

多年前,有个男子对我说过,若降,那身后的百姓该如何……

那群混混蜂拥而上,将男子围住,接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路人有心帮忙,也无从下手。

那个男子再怎么厉害,也抵不过人多,很快就被打倒在地,可即使这样,还不停的让那个姑娘快跑。

他的侧脸,透过人影的缝隙,落入我的眼中。

是他,是他……

我上前一步,提起一个人的衣服,便将那人摔在地上。那群混混见有人帮忙,便向我扑过来,我一个扫腿,倒下两个,转身反手一劈,又有一个倒下去。

见我如此,那群混混忙扶起受伤的同伴,骂骂咧咧的跑掉了。

我站在那,却迟迟不肯回头。

“多谢兄台出手相助。”他的声音弱弱传来。

我尚未转身,便听见他倒下的声音。想也没想,转身扶住他,“没事吧。”

他的嘴角尚有血迹,却笑着说,“没事,兄台好功夫。”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为了方便,我一直穿着男装,难怪总兄台兄台的叫我。

我送他回了家,他知我无处可去,便留我下来。

兜兜转转,苍天待我不薄,我终是可以,好好还债了。


春已暮,花已残。

这一世,他叫翾飞。而上一世,我不知他是谁。

我轻抿了口茶,“雁无声。”

“燕无声?”他低声重复,“双燕宿旧巢,低飞留无声。兄台好名字!”

我知他是误会了,却也没有解释,毕竟我来人间许久,尚未遇见姓雁的人。他认为是燕,便是吧。

“无声可否愿意留下,教我武功?”他为我续了半杯热茶,“虽天热,喝些热茶,还是颇舒服的。”

我轻轻笑了,“想让我教?”

他笑着点头。

“好。”我痛快应允,只要他想,我便可以做。

夏日,凉风不凉。

我们在竹林日日切磋,不少竹子上,都留下了或深或浅的伤痕。

等累了,我们并肩坐下。

“无声,听人说,以前有个竹妖,叫竹三千,为了喜欢的人,断了修为,化成男子手中的笛子。”

“与我说这个做什么?”我自是不知竹三千,可同为妖,我真的佩服她。

“万物有灵,我却伤了这些竹子。”他叹口气,站起身,“明日,我们去河边练习吧。”

我点头,原来,是心疼这世间草木了。

深夜,我回到竹林,幻化出无数晶粉,消去了那些伤痕。

只要是你心疼的,我便,都为你,医好。


入秋,澄碧如洗。

前几日,他说,若他有一日打得过我,便要我许他一件事。

我应了,却觉得,他不会胜过我。毕竟,我是妖啊……

那日,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金色叶子,他在前面慢慢走着,阳光在他身上,留下点点光圈,流转,流转。

正当我失神的时候,他突然转身,出手。我忙向后几步,站住。

翾飞,竟然耍诈!

我嘴角上扬,轻移脚步,抬手袭向他。他侧身一躲,伸手环住我的腰,抬手袭向我的背。

我一急,竟在腰间拔出软剑,就在反手要刺下去的时候,愣住了。

当年,我也是短刃入心,取了他的命。

现在,我又在做什么?

迟疑中,他已夺下我的剑,可剑太过锋利,竟划断我的发绳。

我定在那,一动也动不了。

他在我身后,打量我的那把剑,“无声,你竟有这么好的剑。”

我没理他,他便抬头看看我。

我的头发披散着,长及腰间。他才知道,原是他不小心害我没了形象,便走上前,“无声,对不起,对不起……”话没说完,就愣住了。

“你是女的?”他指着我,不敢相信。

我瞥了他一眼,现在,他该气我骗了他吧。

这下,还债没还成,倒欠的更多了。

正在我不知如何打破僵局的时候,他突然笑了,双手扶住我的双肩,“太好了,太好啦,无声竟是女子!”说着,竟跳起来。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暖暖的,温温的。

若我早知道,我是女子你如此开心,我从遇见你的那一天,便告诉你。

还好,都不晚。


晚风剪红烛,昏鸦啼落花。

天气清冷,他却一身白衣,坐在花台之上,旁边的石桌上,还放着半壶水酒。

我换了女装,自从多年前沙场之上,白衣被风霜尽染,我便再不着白衣。可今日,远远看着他,如谪仙一般,竟将身上的浅蓝变成洁白。轻提裙角,也上了花台。

他轻轻转身,先顿了一顿,“无声,你来了。”

我颇有些尴尬,虽说他知道我是女子,可总觉得,这种感觉很怪。

“还记得之前应允的事吗?”他走近,身上有一种淡淡酒香。

我抬头看着他,明明耍诈赢了我,还敢来讨彩头?“你想要什么?”

他静静的瞧着我,将手中酒杯放在桌子上,“我要你,嫁给我。”

我要你,嫁给我……

多年前,那个年轻的将军,从未这样与我说过话,而我,一心想着报恩,从未真正仔细的看过他。

多年后,他只是个普通人,虽说还是英勇的很,却真正走进我的生活。

此时,他有些期待,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对我的,喜欢。

他静静的看着我,良久。

我不怕等,只要你能归,只要你在这,这光阴,就不算空耗。


大红的嫁衣。

我在喜娘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他。他牵过我的手,紧紧握住。

我庆幸有红盖头遮住我的羞怯,不然,我该怎么面对这样炽热的翾飞。

他轻轻挑起红盖头,低头俯在我耳侧,“无声,翾飞此生定不负你。”

我低下头,脸上飞起片片红晕。

翾飞,无声,也定不相负。


浮生未歇,生死无常。

我低估了天命,也高估了自己的修为。

三月以后,他突然病倒,药石无医。我只好以自身修为为他续命,说来也怪,他并不抗拒我的灵力,虽有好转却一直昏迷不醒。

最怕君命薄,从此岁月,孤影无人和。冷风里,纸灰堆,愁无际。

我怕,我真的怕,怕他再次倒在我怀里,怕我再次守着枯冢,没有他。

直到,仙君的出现。


老仙君寻到我,欣喜非常。“雁无声,快随我去天宫吧。”

我满是狐疑,不解的看着他。

“你的功德簿已写满了整三本,修行已满,快随我历劫成仙去。”

我回头看了看病床上的翾飞,他尚未醒来,脸色苍白。转头看看仙君,“仙君大人,雁无声并无大志,请回吧。”

“你这丫头,成仙是妖修多少年才有的机缘,你这是什么话。”他有些激动,却也瞧见了翾飞,心下了然,“你若不去,这天上为你记功德的小仙可就遭了泱,估计该断了仙根啊。”

也是,若我不去,他想必是难熬的吧。可翾飞,我不能离开他。

见我依旧不为所动,他轻轻转身,叹口气,“你若成仙,或许还能救他一命。”

我忙拉住他,却也意识到失了礼数,想也没想就跪下,“仙君,求求你救救翾飞吧。”

他又叹口气,“无声,你可知,若没你的半颗心续命,他可能早就死了。”

我呆呆的跪在那,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也许,是上天也不忍伤你吧,不然怎么会这时候要你成仙。”他轻轻的说,“若你的心足够强大,那他就能好起来。”

心,足够强大。

那,仙的心,定然胜过妖的心啊。

“仙君,请出去等我一下,我一会便随你走。”

我站起身,走向翾飞。翾飞,你可知,我不想走,你可知,我宁可自己死,也想陪着你。

可,若你不在了,我活着,该多没趣。

成仙之后,断七情六欲,我再记不得你,也不会想起你。可在我忘记之前,知你会过得顺遂平安,往后岁月再如何无聊,也是值得。

我俯身,在他额间印在一吻,同时注入忘情咒,惟愿他,此生,再也想不起我。

转身即一生,不,是永久。


随仙君来到风渡口。

所有飞禽,成仙必经风的历练,可半心的妖,从古至今,我是第一个。

仙君欲言又止,可我,连头也没回。

翾飞,我一定挺过去,给你一个平安的一生。

白衣飘飘,长发飞扬。

这风,真是极狠。划开我的衣服,血迹浸染,我无法站起来,痛的好想睡过去。

可我,一定要挺过去。

现了原形,棕羽尽褪,血肉模糊。

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挺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的羽毛,变成了赤金色。我化了人形,这时,风神现身。

“小神,恭喜雁主。”

“辛苦风神渡我成仙。”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雁主,小神有一事不明。”他轻轻唤我。

我停住,却没回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为何,雁主一直默默说,我一定要挺过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挺过去。“大概,是太想做神仙了吧。”

他没再说话,我便离开了。


去了天宫,因我是唯一一只赤金羽的大雁,自是受到太多关注。

可我,并不高兴。

我换上大红色的朝服,竟有片刻恍惚,好像,很久之前,也曾着过大红色。

只是,眉间少了一丝哀愁。

一步一步,走向大殿。众仙都看着我,眼中满是同情……

为什么,明明我是独一无二的,为什么,大家都那样看我?

我的心微微痛,微微痛。

我俯身下拜,“雁无声,见过天君。”

良久,无声。

我轻轻抬头,却见天君眼中微微泛潮。

我退到一边,静默无言,不在理会那些目光,或探寻,亦或是同情……

这里的众仙,都知道我的过去。

只有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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