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事 |拿糕里的乡思

工作后就自己置备了锅碗瓢盆,想想已历十载。一星期里倒有三天在吃焖米饭就着西红柿炒鸡蛋,面食就是在小区里买到的馒头或大饼。虽然十年时间里自己也学了不少菜的做法,然而除了周末一时兴起,平时终归还是懒得操刀。嘴里实在无味时,就去饭店打打牙祭。

生活,早已不见了儿时的那股烟火气。

前几日把父亲母亲接到城里来,看着他们斑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我总是想起他们年轻时的样子,每每想起,都有些伤感。

到这后的第二天,母亲就用老家带过来的棒子面儿搅了一锅黄橙橙的拿糕,很多年没怎么吃过这东西了。我感觉就像穿越到了几百公里外那个小山村的老屋里,贪婪的吃了两大碗,撑得咧在沙发上站不起来。

这是故乡的味道,这是有娘的感觉!

文中把它叫作“拿糕”其实是不准确的,汉语拼音里面没有这个音,老家饭店里用相近的“拿”字来代替,也只好跟着叫拿糕吧。拿糕抗饥,吃一块拿糕,下地干活一天都不会饿。山里形容有劲儿的汉子,也会说吃拿糕长大的,壮实。

九十年代的石头镇很穷,棒子面儿是主要食物原料,于是拿糕也成为饭桌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主食。那时候村子里街上玩耍的孩子们,手里拿的不是冰糖葫芦或饼干糖果,而是攥着一块放凉了的拿糕啃。吃完了把手上的碎屑扑拢到手心里一把扔进嘴里,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而我小时候很不喜欢吃拿糕,甚至十分抵触。相比白面馒头,那时我觉得拿糕噎嗓子,难以下咽。每次放学回家看到家里又吃拿糕,就哭丧着脸,极不情愿。

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本来就有些头昏脑涨,看到端上桌的拿糕,我竟哭了,嘴里一直嚷着不想吃。母亲百般劝说,我始终倔强的不拿筷子。最后父亲以为我太挑食,生气的撂了句话:“不想吃今天晚上别吃饭了,睡觉去。”我委屈的进屋趴在炕上大哭,父亲并没有妥协的意思,其实也没办法妥协,他们白天很忙,我家的晚饭向来都吃的很晚,不可能会因为一句不想吃而重新做一顿。那晚停电,灯台上的蜡烛跳跃出微弱的光,我在昏暗的炕上哭了很久。最后奶奶不忍心看我饿着,给我兑了一碗红糖水。后来才知道,那天我感冒,半夜还发起了高烧。

后来生活好了,大米白面逐渐替代了拿糕的主食地位,可见我小时候不爱吃拿糕是有原因的,它原本确实不如白面吃着爽口。

大三那年暑假里一天,王奶奶端着一个小瓷盆踩着尖尖的小脚在公路上蹒跚的往西走。

“婶子,哪儿去啊这是?”路上有人和她打招呼。

“晌午搅了块拿糕,搅的挺好,我给闺女姑爷送点儿过去。”

“哈,人家开着大饭店,什么好吃的没有,稀罕你这块拿糕?”

“他们好这个,平时就让我搅拿糕的时候给他们打电话。我寻思大晌午的他们那忙,直接给他们送过去。”

好这个?那是我第一次对拿糕产生不一样的印象。我从来不觉得拿糕可以让人产生一丁点儿好感,更谈不上什么好这口。但是前几天吃完母亲搅的拿糕之后,我确然信了,不仅没有了儿时那难以下咽的感觉,甚至觉得它香甜无比。

“现在老家吃搅拿糕的人家还多吗?”吃饭的时候我问父亲。

“平时肯定吃的少了,新棒子面儿下来了谁家都会搅一块吃。”

母亲说:“拿糕是什么好东西?以前吃它是没办法,现在也就老人们想,年轻人都不吃。”

父亲立刻表现出不服气的神色:“哪儿啊?!你去广场上看看,谁家搅拿糕敢少弄?别人看见你家搅拿糕,一个个端着碗就奔过去了!”

父亲在广场上开了二十年的商店,商店关门后又常年混迹在那里打麻将,对于广场上的事儿,父亲的话是有着不容置疑的说服力的。而且父亲说老西儿搅的拿糕最好,腌的酸菜也爽口,吃起来就是不一样。现在村儿里还有人会开车一百多里地跑到临县,就为吃上一碗地道的拿糕。

吃完母亲搅的那顿拿糕后,我又要求吃了两次,每次母亲都笑着说:“你小时候让你吃块拿糕那个艰难,现在怎么喜欢上了。”

不仅要吃,我觉得有必要学下这门手艺,于是今天晚上在母亲的指导下我做成了自己亲手搅的第一块拿糕。其实很简单,炒勺里放半锅水,放一些棒子面儿进去打底,水烧开以后一边往里放棒子面儿一边用铲子不停搅动,直到放进去的棒子面熟透成型。盛一块在碗里,放上一勺稀粥,再放几筷子酸菜,拌些辣椒油进去,吃起来那叫一个清爽舒坦。酸菜也可以替换成各种吃面条时打的卤子,或者直接用炒菜,连汤带水吃起来会更香,如果正好有羊肉汤,浇上去简直就是极品。以前吃的拿糕用纯棒子面儿,搅出来是深黄色,现在会惨一些白面进去,搅出来是嫩黄色,口感会更光滑。

晚上吃拿糕的时候我把留学生凌晨让老妈教番茄炒蛋的新闻讲给母亲听,她听完很诧异:“出国留学至少也得二十好几了吧?炒个鸡蛋都做不了?穷人的孩子才早当家啊!”

关于文中石头镇的广场,不同于大家印象中的,请参看另一篇文中说明:乡村旧事 | 一场不同寻常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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