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抉择(上)
风是淬了冰的刀子，裹挟着雪沫子，在1979年深冬的内蒙古草原上疯狂剐蹭。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铅灰，枯草在呜咽中伏倒。
刚刚遭遇变故的董家，董栋小和他的躺在破坑上的老娘，已无粮做饭了。
大清早，他去了邻村远房姑家借粮却空手而归，感觉胃里像塞进一块冰坨子，冻得他心口发麻。
他缩着脖子，破旧的羊皮袄裹了一层又一层，深一脚浅一脚，沮丧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软。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虬枝在狂风中痛苦地扭曲呻吟。快到树根背风处，一团深蓝色的东西突兀地刺入他冻得发花的眼帘。
不是冻僵的羊羔！董栋小的心猛地一沉，几步踉跄抢上前去——是个蓝布襁褓！
褪色、发硬、冻得梆梆作响的蓝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一张冻得发紫、皱巴巴的小脸。眼睛紧闭，睫毛上结满细小的冰晶，小嘴微微张着，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像风中随时会彻底熄灭的残烛。
董栋小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仿佛瞬间冻住了。
他僵硬地蹲下去，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指，笨拙地、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拂去婴儿脸上沾着的冰冷雪粒。那刺骨的凉意直透心底。
他茫然地抬头四顾，风雪茫茫，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狂风卷着雪片，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掠过无垠的荒原。
空荡荡的屋子，老娘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夭折爱子留在自已怀里的最后的体温，媳妇枯槁的手滑落时的冰冷……
无数破碎的影像在脑中回映冲撞，汇成一股蛮横的、近乎绝望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地解开自己同样破旧冰凉的棉袄襟，将那冰疙瘩似的襁褓，紧紧地、用尽全力地贴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胸口上。一股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奶腥气的暖意，隔着薄薄的、打满补丁的衣衫，极其缓慢地渗进胸膛，像一颗火星，烫在他早已冰封的心尖上。
“作孽啊，……”他喉咙里滚出模糊不清的呜咽，瞬间被狂风撕碎。
他抱着孩子，火星火燎地撞进了自家那扇吱呀作响、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昏暗的油灯光晕在土墙上跳跃，勉强照亮了坑洼的地面。
炕上，重病的老母亲挣扎着撑起半个枯槁的身子，浑浊的眼睛在看到襁褓时骤然睁大，射出惊恐转瞬变得冷厉的光。
“捡的？”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肺腑的咳嗽。
“栋小，你是傻吗？还是嫌这个家不够破，不够穷？！养他？拿什么养？你骨头渣子榨油都不够！送回去！现在就给我送回去！咱家实在是养不起啊，养不起！”她枯瘦的手疯狂地拍打着冰冷的土炕，身体因剧烈的咳嗽和愤怒而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董栋小没说话，抱着襁褓，像一尊被风雪冻住的石像。
他沉默地走到炕前，膝盖一弯，“咚”地一声重重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额头深深地抵着冻土。
老母亲的哭嚎、责骂如同冰冷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背上。
他佝偻着身体，承受着，一动不动，只有抱着襁褓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消息像带着毒刺的风，瞬间刮遍了小小的村落。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破旧的院门外就聚拢了几十个左邻右舍的男男女女。寒风卷着雪沫，毫不留情地钻进人们的衣领袖口。
“栋小！你疯魔了？”隔壁的巴图大叔裹紧了身上的老羊皮袄，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粗嘎的嗓门盖过了风声，“你自个儿都揭不开锅了，老娘病歪歪的，还添这么一张嘴？这冰天雪地的，小娃娃能活？听叔一句劝，趁早送公社去！那是条活路！
“就是这话！”另一个邻居踮着脚往昏暗的屋里张望，语气里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意味，“董老蔫儿（董栋小的外号），不是我说你，这娃娃指不定有啥病根子呢！你这光景，哪经得起折腾？别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长舌妇李婶挤在人群前面，撇着嘴，声音尖利得像锥子：“董老蔫儿？哼！我看啊，是捡了个‘野种’！指不定是他自个儿跟哪个不清不楚的野女人生的，怕人知道，扔外面转一圈，这会儿才捡回来充好人！装什么大善人呐！”恶毒的揣测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
风言风语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董栋小的耳朵里。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总是浑浊、疲惫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攥紧的拳头骨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轻响。
他不再看那些或担忧或嘲讽的脸，几步就冲到李婶家门口，堵在那里，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狠，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李二家的！再敢嚼我娃的舌根！再敢喷一句粪！我董栋小今天拼了这条命，也要撕烂你的嘴！不信你试试！”
那眼神，凶狠、决绝，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竟让一向泼辣的李婶吓得倒退一步，张着嘴，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雪的呼啸。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任人拿捏的董老蔫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