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拍

破庙的角落,阴冷依旧,尘土和霉味顽固地盘踞。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块冰冷的、沉默的黑色相机,此刻就躺在我摊开的掌心。它比想象中沉,金属外壳在破庙的阴冷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无机质的凉意,直透肌骨。

我粗糙、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它冷硬的线条,指尖触碰到那几个小小的、凸起的按钮,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陌生感。

林哲。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混乱的心湖里激起涟漪。

那个雨夜里,如同鬼魅般出现又消失的男人。那双深潭般、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那句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的——“拍下来。我帮你。”

为什么?

这三个字像魔咒,日夜在我脑子里盘旋。

是陷阱吗?是李富贵他们派来的?为了确认我知道多少,然后彻底灭口?还是……他真的知道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人?“扶贫技术员”?那这台明显不属于这个穷乡僻壤的精密相机又算什么?

疑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比疑虑更强大的,是心口那团被屈辱和仇恨点燃、又被林哲那三个字狠狠浇了一瓢油的烈焰!

活下去?改变?

拍下那根管子!拍下东升化工厂的罪证!

这念头成了支撑我残破身体的唯一支柱。

林哲给的油纸包里,是几个结实的玉米面饼子和一小瓶气味刺鼻的褐色药水(后来才知道是碘伏)。饼子粗糙干硬,却是我这几天来唯一像样的食物,带着一种救命的温热。药水涂在伤口上,带来灼烧的刺痛,却也奇异地压下了红肿。

靠着这点食物和药物,靠着恨意燃烧提供的热量,我像一株在石缝里挣扎的野草,顽强地恢复着一点力气。

白天,我像真正的孤魂野鬼,蜷缩在破庙最深的阴影里,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李秀芬那尖利的嗓音似乎总在村子上空盘旋,咒骂着“灾星”带来的“晦气”,雨水依旧没停,洪河的水位依旧高涨,村人的恐慌也依旧在发酵。

我能想象他们是如何在恐惧中煎熬,又如何将这一切的根源,理所当然地归咎于我。这种认知像毒液,腐蚀着残存的软弱。

夜晚,成了我唯一的时间。当浓重的夜色彻底吞没洪河村,当连狗吠都稀疏下去,我才敢像一抹游魂,悄无声息地从破庙的豁口滑出。

目标:洪河。那段相对平缓,我侥幸爬出来的下游回水湾。

雨还在下,不大,却冰冷刺骨,像细密的冰针扎在脸上、身上。

我身上只有那件半干不硬、散发着霉味的破褂子,和那块同样破败的麻布勉强裹身。

寒风一吹,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浑身筛糠般颤抖。脚踝和身上的伤口在冰冷湿气的侵袭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像个偷儿,不,像个真正的“水鬼”,沿着河堤下方荒草丛生的阴影地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的河湾摸去。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水里,草叶刮过裸露的小腿,留下细微的刺痛。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我心惊肉跳,下意识地伏低身体,屏住呼吸。

终于,那片熟悉的、堆满垃圾的回水湾出现在眼前。

浑浊的河水在夜色下翻滚涌动,发出沉闷的呜咽。

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腐烂和化学药品的味道,比白天似乎更浓烈了些,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呼吸。

就是这里。那根罪恶的管子,就在这浑浊的水下某处!

恐惧,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漫过脚踝,向上蔓延。

不是怕黑,不是怕冷。

是怕水。

是那种被浑浊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洪水彻底淹没、口鼻灌满污秽、肺叶被无情挤压的窒息感!

是那种在黑暗中无助翻滚、被无形的力量撕扯、一点点沉入深渊的绝望感!

那濒死的记忆,如同跗骨之蛆,随着靠近河水而变得无比清晰、无比鲜活!

我的双腿像灌了铅,钉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却像刀子一样刮着气管。

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比刚才被寒风冻的颤抖更剧烈、更失控。

不……不行……我做不到……一个懦弱的声音在脑子里尖叫。

下去就是死!河神……河神会收走你这个侥幸逃脱的祭品!

林哲是骗你的!他就是想让你再死一次!

绝望和恐惧像黑色的潮水,几乎要将我再次淹没。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冰冷的相机,金属的棱角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感。

痛!

痛让我想起了李秀芬那张刻薄得意的脸!

想起了李富贵冰冷无情的“推”!

想起了苏老蔫扔过来的破麻布和那句“滚远点”!

想起了河底那根无声喷吐着紫黑色毒液的管子!想起了模糊的“东升化工厂”!

恨意,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炸碎了所有的恐惧和软弱!

苏荷!你怕什么?!你已经死过一次了!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捡回来干什么用的?!不就是用来撕开这层肮脏的皮吗?!

拍下来!把证据拍下来!让那些愚昧的蠢货看看!让那些高高在上吐着毒液的畜生看看!

一股近乎狂暴的力量从心口炸开!我猛地咬紧牙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郁的铁锈味!不再犹豫,不再看那翻滚的浊流!

我快速地将相机牢牢地绑在自己瘦弱的手腕上——用的是林哲留在油纸包里的一小截结实的尼龙绳,打了个死结。冰冷的相机紧贴着皮肤,像一块坚硬的护身符,也像一个沉重的使命。

然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吸进的依旧是带着浓烈怪味的冰冷空气——猛地向前一步,踏入了冰冷的洪河!

“哗啦——”

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河水比想象的更深、更急,浑浊的水流立刻裹住了我的小腿,巨大的拉扯力传来!

我闷哼一声,强忍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咬着牙,一步步坚定地朝着记忆中的位置涉水走去。水越来越深,很快漫过了腰,冰冷刺骨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就是这里!白天那根管子的大致方位!

河水已经漫到了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浑浊的泥水翻滚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那股熟悉的、源自河底的、浓烈百倍的化学恶臭,如同实质的毒雾,再次包裹了我。

就是这里!

恐惧再次翻涌,窒息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喉咙。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无边无际的昏黄浊水,那灌进口鼻的污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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