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靠近我,更没有攻击我。
他只是沉默地、动作麻利地从他夹克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用厚实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四四方方的东西。
那油纸在黑暗中泛着一点微弱的光泽,隔绝了雨水。
他伸出手臂,将那油纸包轻轻放在我和他之间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动
作平稳,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带有任何威胁的距离感。
然后,他的手再次伸进夹克内袋。
这一次,他掏出来的东西,让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通体漆黑的东西。外壳是某种硬质的材料,线条冷硬,带着一种冰冷的、工业化的精密感。正面有一个圆形的、像眼睛一样的凸起玻璃镜片,旁边还有几个小小的、看不懂的按钮。
它不大,刚好能被他一手握住,却透着一股子与这破败庙宇、与整个洪河村都格格不入的、属于另一个遥远世界的陌生气息。
一台相机?我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但又不确定。我只在镇上供销社的橱窗里,远远见过那种给城里人拍照的大盒子相机。而这个……太小了,也太……不一样了。
他拿着那黑色的东西,同样轻轻放在了油纸包的旁边。他的动作很稳,指尖没有一丝颤抖。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
庙外微弱的、被雨水浸染的天光,透过屋顶的破洞和门框的豁口,吝啬地投下几缕惨淡的光束。其中一缕,恰好落在他蹲着的侧脸上,照亮了他半边轮廓。
那是一张年轻、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坚毅的脸。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几缕碎发,贴在饱满的额角。而最让我心惊的,是他的眼睛。
深邃,锐利,像寒潭底下的黑曜石。
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白天在河堤上那种纯粹的审视和探究,也没有村民的惊恐和嫌恶,更没有李秀芬那种刻毒的嫉恨。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凝重,有审视,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关切?
不,或许不是关切,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我还活着?确认我的状态?
他看着我,目光穿透黑暗,直接落进我充满警惕、恐惧和绝望的眼睛深处。那目光像是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磁性,在寂静的破庙里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却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想活命?」
「想改变?」
他的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没有等我回答——或许他看出我此刻根本无法回答——紧接着,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地上那个冰冷的黑色物件,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敲在我的心上:
「拍下来。」
「下面有什么,都拍清楚。」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和……力量?
「我帮你。」
说完这三个字,他没有丝毫停留。仿佛完成了某种至关重要的交接。
他深深地、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锐利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托付?
随即,他利落地起身,动作快得如同鬼魅。
深灰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过地面,迅速退向门口,身影一晃,便彻底融入了庙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冷雨之中。
消失了。
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地上那个沉默的油纸包,和旁边那个冰冷、神秘、泛着微弱幽光的黑色物件,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我的幻觉。
庙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雨声“嘀嗒”,还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攥着石头的手无力地垂下,石头“啪嗒”一声掉落在枯草里。
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土墙,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此刻被阴冷的穿堂风一吹,冻得我牙齿咯咯作响。
巨大的震惊和混乱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的绝望和恐惧。
他是谁?
他为什么帮我?
他怎么会知道河底有东西?!
那黑色的东西……真是相机?他要我拍什么?河底那根喷着毒液的管子?!
“我帮你”……他拿什么帮?凭什么帮?!
无数个疑问像沸腾的开水,在我混乱的脑子里翻滚、冲撞。
白天河底的景象——那根冰冷的管子,喷涌的紫黑色毒液,模糊的厂名——与刚才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那低沉有力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充满未知和危险的迷雾。
但在这片迷雾深处,在那冰冷的绝望和噬人的屈辱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苗,被那三个字——“我帮你”——猛地擦亮,然后,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燃烧起来!
活下去?
改变?
这两个词,像带着钩子,狠狠勾住了我那颗被践踏到泥泞深处、却始终未曾真正死去的心!
我的目光,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落在了地上的油纸包和那个冰冷的黑色相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