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起来,东西方的英雄都是源于战争,甚至是职业军人——东方叫武士,西方叫骑士。
照写《法国文明史》的基佐的说法,骑士制度的实质,在于庄严授予兵器和从军资格。只有骑士才有资格穿成套的甲胄和佩剑,所以后来的堂吉诃德才把自己打扮成那个怪样子。而且只有骑士的儿子才能成为骑士。中国也是如此,只有士才有资格佩剑和乘马车。孔子的年少时很落魄,但官府召集全城的士去聚宴,孔子也去了,但门卫不许他进,他振振有词:我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武士叔梁纥,所以我也是士。孔子年老时最心爱的弟子颜回死了,颜回的父亲请求孔子卖掉马车,为颜回置一口棺材,孔子回绝了。按当时的礼制,孔子是士,出门必须配车,否则就失了礼。
无论中西,士都逐渐淡化了军人的功能,而升华为一种精神——最优秀(英)的男人(雄)品质。一般说,西方著名的骑士精神的核心是慷慨、勇敢、荣誉和爱情。这四个关键词纳入到中国的英雄身上,颇能折返出些趣味来。
慷慨在西方骑士那里多是“正义”的意思,慷慨激昂,理直气壮。有时候可以理解为“正义的愤怒”。古希腊人认为直接的愤怒,才是高贵男人的性情,《荷马史诗》的第一句就是:神啊,请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吧!
中国也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指的是荆轲、高渐离之流,虽为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可令天下缟素。不知为何,后来中国对慷慨的欣赏多是慷慨的第二义:大方好施,似乎忘了激昂的前身。
至于勇敢,西方勇敢的“教科书”——荷马史诗里,塑造的最强大的英雄是阿基琉斯,但最勇敢的人却是战败的赫克托耳。赫克托耳明知不可能战胜阿基琉斯仍只身出战,面对抱着孩子的妻子的哭劝,“伟大的赫克托耳”说,这或许是我的命运,但我的心不允许我逃避。他要保护家国,更重要的是保护神庙。所以当阿基琉斯在折辱赫克托耳的尸体时,天上观看的神都哭了。在西方神话里,命运是诸神都不能对抗的铁律。这种对抗命运并根植在信仰之中的勇敢,的确在中国的传统中极为罕见。勇敢不只是一种担当或牺牲的气魄,也是一种道德。
这一点中西方庶几近之。比如春秋刺客要离,本是个孱弱瘦小的侏儒,为了刺杀流亡的王子庆忌,请求吴王当众烧死自己的妻儿,并斩断自己的右臂,由此投奔了庆忌。三个月后,庆忌带兵渡船,要离与庆忌同立在船头。船头风大,要离借着风势,跃起一击,将长矛叉入庆忌的胸膛。庆忌中矛后不倒,俯身擒住要离的脚将他倒提起来,把他的头沉入江中,反复三回,然后扔在船上,对手下人说,“放他走,天下不能在同一天失去两个勇士。”说完拔出胸口的矛,气绝而死。要离却没有走,而是仰头长叹:“我为了事功,谋杀自己的妻儿,是仁吗?为了报效吴王,刺杀善待自己的庆忌,是义吗?刚才被庆忌折辱后,如果贪生而退,算勇吗?”说罢,投身在茫茫江水之中。这其中有一种罕见的道德反思。我们在谭嗣同身上也能看见这种反思与担当的从容。
再说荣誉。当阿基琉斯去参加希腊联军开赴特洛伊时,阿基琉斯的神仙母亲,知晓命运,流着泪告诉他此去必会战死。阿基琉斯说:“如果命运对我这样安排,我愿意那时倒地死去,但现在我要去争取荣誉!”在英雄那里,荣誉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死神和慈母的眼泪。
这荣誉里,也包含着自身的骄傲及尊严。中世纪的骑士,常常因为一句轻薄的漫语,就相约决斗,不死不归。
但在中国,春秋以后,似乎就讥笑这种骄傲是潺头了。宋襄公在泓水之战,不肯出击正在渡河的楚军,一定等到对方摆好阵才开战,结果战败,不久身死。这行为在当时已是兵家的笑话,并一直笑到了今天。
项羽和刘邦争天下,项羽与刘邦相约,说免于士兵与百姓的战争之苦,我俩个人决斗定胜负吧?刘邦哑然失笑,说算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啦。后来大家都知道,项羽不仅败了,还因为骄傲自刎了。所以,有人说,项羽是中国最后一位有古典意味的英雄。
严格意义上说,“爱情”这个字眼儿诞生于12世纪的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宫廷,也就是“骑士之爱”。那时的妇女的地位,主要是贵妇的地位,正经历着根本的改变。西方教会历来把女人看作是勾引男子堕落的夏娃,而在近东的拜占庭帝国,圣母玛丽亚长期受到崇奉。这种圣母崇拜,经十字军和朝圣者带回欧洲,引起观念上的变化。照朗松的说法,是“女人的王朝”开始了。
当时的骑士规则是,每个骑士要向公众公布他倾慕的对象,并把她封为自己的“荣誉托管人”。每个骑士都要无条件地满足“荣誉托管人”提出的任何要求。“骑士之爱”塑造了现代人的爱情观,女性的考验、漫长的前戏成为了恋爱的基调。
中国男人对女性一直有点警惕,他们推崇“风流”,而不是“爱情”。“风流”是有条件的,而无条件迷恋女性,在中国简直是大罪。希腊人为海伦远征打了十年的仗,最后回到希腊的不足十分之一。当最后斯巴达国王把他不贞的妻子带到兵士们的面前,让他们决定这妇人的生死,士兵们惊呆了,恍然觉得自己十年的热血没有白洒。杨贵妃就没这个运气,同样的处境下,士兵们叫嚣着将她绞死。
中国也有西方的“骑士”,那就是“冲天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只是在西方可以演化为史诗的剧情,在东方只得到了历史学家的吐沫。
总结下来,其实无论中西,英雄的基本构成还是类似的:英雄的性格有点冲动(慷慨),俗称英雄气短;首要品质是勇敢;行为上愿为信念(正义、尊严或爱情)战斗,哪怕牺牲。
其实不知不觉间,英雄主义的气质已在时代中逐渐失落,代之为手段、算计和事功。当代更是如此,军人再有勇敢的品质,面对原子弹又能如何呢?
说起来,美国银幕上的超级英雄,是典型的美国当代精神的写照,跟我们小说塑造诸葛亮(算计)差不多。拿电影《复仇者联盟》来说:美国队长代表美国的国家主义和保守主义(老东西,还有点伟光正);钢铁侠代表张扬的个人主义;黑寡妇本是狠毒的前苏联间谍,后“弃暗投明”,完全是冷战胜利的象征;绿巨人是科学家(也包括钢铁侠),隐含着科学崇拜;雷神是个神话人物,完全昭示着当下多元混杂的信仰时代……
但几乎所有超级电影里的普通人,都对超级英雄们有种警惕——这是现代人的警惕——这么强大的,不可控的力量,在身边,靠什么约束他们呢?他们有什么权力替代我们来判决是非?搞得英雄们好委屈。
这就是我们,在困顿不平时呼唤他们,在安逸时警惕他们。但这不算错,只是时代处境。对我来说,我更警惕一种万能的,无法说它是错的话语模式:比如,英雄是你我他,是父母,是每一丝善心……这是用公德替代情操,用底线抹平高峰的方式,或许消解了英雄这种稀缺的品质和情怀。一把能开所有锁的钥匙,既消解了锁,也消解了钥匙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