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奥尔伯格度过的岁月:在昏暗中 绝望的胆怯 你们常看到我如此这般。我哭喊着:永不徒然。我年轻的存在 疲于悲叹而 只相信天使“大人”。——马丁·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认为,消遣就是“逃避死亡”。它使此在从“本真生存(eigentliche Existenz)的可能性”中滑落。只因为死亡是“生存的极度不可能性”才让此在看到了本真生存的可能性。
生存是受难,同时也是死亡受难(Todespassion)。
海德格尔的“常人”(Man)是一个被看作大众娱乐的主体,即大众传媒的超主体(Hypersubjekt)的角色:“在使用公共交通工具及利用报纸这类媒介方面,任何人都与其他人(der Andere)一样。这样的彼此共在(Miteinandersein)把本己的此在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这样,头角峥嵘的他人就逐渐消失了。
常人体现了,确切地说是代表了鉴赏力与理解力的平均水平,大众由此理解自我和世界。它包含了大众所倾向的对日常生活的诠释模式和行为模式。
娱乐媒介以不同的方式提供了诠释及行为模式。娱乐以此维系着这个世界。所以,娱乐也是一种生计。
电视并非被动地塑造了“客观的”实在性,事实上,它是主动地制造了实在性,即被视为真实的事物。因此,电视机是一种实在性机器。电视没有带来遥远(Ferne),反而产生了切近(Nähe)。电视通过制造实在性,即“日常展开性”的切近来消除遥远。
大众娱乐让各种各样的意义和价值在叙事性和富有情感的道路上循环流转,并塑造了对知觉起决定作用的情感:“对公共的展开性的控制(Herrschaft)甚至决定了情绪状态(Gestimmtsein)的诸多可能性,即决定了此在之于世界的基本方式。
娱乐使现有社会结构保持稳定。我娱乐故我在。
闲谈是日常的意义构成物,抑或信念的总和(Summe)或整体(Ganzheit):“闲谈的无根性(Bodenlosigkeit)并没有妨碍它被公共接受,反而更利于被公共接受。闲谈让人可以在没有事先掌握事件的情况下理解一切。”“闲谈”也指背后议论和搬弄是非。作为娱乐形式的闲谈对保持“公共的展开性”具有决定性意义。
存在就是受难。常人或娱乐使生存免除受难从而具有“非本真日常的无根性和虚无性(Nichtigkeit)”。闲谈本非无根,因为它首先就要塑造或加固沟通的根本。无根或费解的倒是那些聚集多了便成了受难的沉默。
海德格尔所谈及的寂寞之人所做的却是去探索未知。他面临着将自己从“常人的幻想”中释放出来的恐惧:“因此,恐惧决定了此在是否能够在沉沦中从‘世界’和公共的展开性中理解自我。”
娱乐就是家计(Unterhalt des Hauses),娱乐就是持家(HausHaltung)。此在随着死亡而失去家。它觉察到了存在的无处为家,尽管这种无处为家掩藏在常人所熟悉的世界。
此在在沉沦中、在熟悉的范围内努力着。赞许这个世界是此在的情状(Verfassung)。此在总是被人接受。因此,“沉沦的时间性”就是“现时性”(Gegenwart)。未来只不过是单纯的此地、此刻的继续与延长。沉沦的时间性阻止了完全他者的产生。
沉沦的时间性也是娱乐的时间性。
娱乐加固了存在者。娱乐的时间性也是现时性。
未来是受难的时间性。救世主的未来表露出完全他者,这对于海德格尔思想来说虽然是陌生的,但作为“先行到死”(Vorlaufen in den Tod)的本真未来却因为这未来而抛弃了熟悉性(das Bekannte und Vertraute)。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就已将工作理解成人类生存的基本形式。第一世界就是“工作世界”。
万物在工作世界中按照各自的何所用(意义)找到自己的位置。海德格尔把这种将万物归置与安放至切近称为“去—远”(Ent-fernung)。去远的“环视”作为“接近”(Näherung)清除了遥远(Ferne)。然而,若工作停止,环视与工作世界之间的纽带也将消失。
好奇的特征恰恰是通过不逗留于切近得以体现。好奇也不寻求闲暇以便有所逗留旁观,而是通过不断翻新的东西、通过照面者的变异寻求着不安与激动。好奇以不逗留(Unverweilen)的方式操劳于不断娱乐(Zerstreuung)的可能性。
“我们今天或多或少都不得不参与的每一种速度的提升,都催逼着我们去克服距离。比如有了广播,今日之此在方能在拓展和破坏日常周遭的道路上化此在意识所不能及之天涯为咫尺(Entfernung)。”
海德格尔在电视机的大力普及下更加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图像和表象只是迷惑了一个不是世界的世界:“留在家乡的人又身处何种处境呢?他们要比被逐出家乡的人更加无处为家。他们时时刻刻都被吸引到收音机和电视机旁。一周接着一周,影像把他们招到从未栖居过但通常是熟悉的影像领域(Vorstellungsbezirke)中,它不是一个世界,却伪装成一个世界。
世界与风景不该只是被旁观。世界的世界性不能被客观化为图像或者影像。
世界通过自身传达到工作中的矛盾来表达自己的所需。不工作、只旁观和像游客般享受的人,就不能通达这个世界。
只有工作才能使世界变得可以通达(zugänglich)。只有工作才会为这“山林中的现实性”“敞开”“空间”。仅仅在那儿旁观则会令世界消失。世界的实在物只有通过媒介传播才会为人所知。花朵盛放的草地、积雪的平坡、山溪的奔涌和杉树缓慢精心的生长这些相互交错和彼此渗透正体现了这一点:“这一切相互交错和渗透。”
凝重和承载成为世界的事实性(Faktizität)。海德格尔对媒介的批判最终体现在,媒介图像使世界失去事实性,这些图像似乎不够凝重,因此无法承载世界的分量和万物的自重。媒介导致实在物消失。
媒介之物并不是自然生长起来的,而是人为制造的。看向远处(Fern-Sehen)恰恰去—远了“一切成长之物的距离”。海德格尔用“自然生长的”、天然的抑或根深蒂固的事物去反对媒介构造的、无事实性的事物。
世界重获事实性建立在语言重获事实性的基础上。这一观点同样适用于海德格尔所说的万物。
存在即为苦难。人们在为此在减去负担(ent-lasten)的娱乐中与受难的存在渐行渐远。只有工作才符合存在的受难性。即便将工作地点从工作世界转换到山林世界,海德格尔也没有忘记对工作的强调。
就海德格尔而言,思考也是工作。作为工作的思考又是一种受难。“苦难”的被动性是思考的标志。思的任务在于“成为回声”(ein Echo zu sein):“成为回声是思考的受难。思考的热情(Leidenschaft)是一种潜藏的清醒(Nüchternheit)。”清醒的热情本就是矛盾的。
思考首先必须由“不可预思之物”(das Unvordenkliche)或“支撑性的规范之物”(das Tragend-Bildende)来定音(be-stimmen)、调谐(durch-stimmen),最终定调(über-stimmen)。思考的事实性恰恰存在于此。
只有裂隙,即痛苦才能为超越人类之物(das Über-Menschliche)敞开人类的思想。痛苦是超越。痛苦是神。娱乐则是内在性的,是无神论(Gottlosigkeit)。
存在作为痛苦,作为祷告与存在者(das Seiende)的内在性是截然对立的,这种内在性在现代只能无可救药地听凭体验(Erlebnis)与娱乐的摆布。就连娱乐也是一种策划,它使“畏”(Scheu)在神之物与不可预思之物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汉德克恰恰是在“压下年久的铁闩锁的时候”,在“几乎要用尽全力来推开店门的时候”感受到了那种“重返家乡”(re-paysement)、“回归故土”(Zurück-ins-Land-Geraten)以及被重新抛回世界的快乐。世界的事实性首先通过物体的重力和阻力得以体现:“由经年累月的时间和物质重量引起的物体的轻微阻力,与施加其上的物体产生的摩擦,都能显现出一种独立的反作用体(Gegenkörper)的存在。
乱哄哄地充斥在空间里,到处可见又无处可寻的没有凝重感的媒介物(mediale Dinge),对于汉德克来说必定也是如幽灵一般。
媒介就像幽灵,它令这个世界失真,变得让人无法理解:“简单的书信方式都一定——仅从理论上来看——令世界经历可怕的灵魂分裂。这简直就是在与幽灵交流……人们怎么偏偏会有这样的想法:人与人可以通过信件互相交流!人们可以想起一个远方的人,可以抓住一个近处的人,然而,其他一切都是超出人的力量的。……书写的吻没有传达到地方,而是在途中就被幽灵尽数吞噬。这丰盛的食物使这些幽灵不断地增多。人类意识到这一点,开始与其斗争,为了尽可能地消除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幽灵之物,也为了实现自然的交流和获得灵魂的安宁,人类发明了铁路、汽车以及飞机,然而,这一切都再也无济于事,它们很显然都是在萧条状态下产生的发明,而与人类对立的另一方则更加的安静与强大,他们继信件之后又发明了电报、电话以及无线电报。幽灵不会饿死,而我们终将灭亡。”
媒介制造的新闻和图片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可以自我繁殖的幽灵:“这是与幽灵的交流,并且不只是与接信人的幽灵,而且也是同自己身上的幽灵交流,这幽灵,在写信的那只手下成长,在信件的连续性中,即在一封信证实着另一封信,并可将另一封信作为自己这一封的见证的连续性中成长。”
媒介使人盲目。它们制造了一个无法见证的世界。它们并不能证实现实。它们伪造并向这个世界做出错误的映射(ver-spiegeln)。
人只要心存被抛境况和事实性,就会受到保护,不会变成“策划者”的“奴仆”。海德格尔认为,人类“是自身本源的倾听者”(Hörige ihrer Herkunft)。
人类是自身本源的倾听者,却不是策划者的奴仆。
“书”与“镜”使人可以听到本源的语言。电影与电视机则令耳朵对本源的语言失聪。人类变成听力障碍者和支离破碎者。书是见证。电影则是策划。“壶”和“犁”指出本源。它们并非“机器”。广播和电视导致无家可归。海德格尔凭随意的区分构建了一个本真世界。他所欠缺的恰恰是对这个世界的泰然任之。
书籍信息:[德]韩炳哲.娱乐何为[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