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出门,选了辆时间适中的Z字头火车,下午发车,第二天一早到。火车从南向北穿越,高楼、郊野的厂房、田地、尖顶的农舍、水塘......渐次远离。
一边看一部小说。曾经,以读者的身份看过很多小说,多是草草了事,间或批评。如今,站在写作者的角度,心理的转变可谓微妙。
除了沉浸在跌宕起伏的故事里,畅享语言作为一种艺术所带来的身心愉悦,我的大脑伸出了更多的触角:布局、节奏、对话处理、高潮铺陈、人物出场、情节丝丝扣扣的关联。捕捉到的内容越多,越是对作者的才华抱以敬畏。北大中文系不是白念的。
文章纯熟透彻的表达,随手拈来的典故,从诗经到金庸,我望尘莫及。就我喝过的那点墨水,相形见绌,阅读量以及在文字里的浸润显然太单薄了。才华蓬勃自有来处。
经过一个荒凉的小站,火车放慢了速度,并未停靠。车站前后的单杆塔,从我的视野里进来又出去了,我还记得它的模样。蓝色的塔身,附着着不凑近了觉察不到的登梯,上面三层平台,每一层从正北方向开始,顺时针,每120度竖起一根天线。天线口接着线缆,通向基站。这个通信系统,是我自1999进入大学至2014年离开华为,黄金十五年的心力所在。
一路上,手机信号满格,数据畅通,就是因为它们。看着简单丑陋,却网罗了各种学科,而那些知识,跟我们的生活相去十万八千里。当年,我和同学们一路打怪升级,得以进入这个领域。为了把它做地更好更便宜,大家以命相搏。内在动力虽是谋生,深深的烙印也去不掉了。
说起当年为什么学这个,我想,是生存的本能,帮我做了选择。艺术,包括写作,传统意义上都是需要极大的天赋去成就,没有成就,也就意味着无以谋生。而其他职业,只要经过训练就可以,对生存毫无自信的我于是跳上了通信的快车。至于热爱和天分,能助人取得更高的成就,获得更多的快乐和持久的激情,是后来才明白的事。
一念之间,我把那十五年抛弃了。
如今,离开这个行业快两年了,偶尔路过曾经工作过的高档园区,看着年轻的男女,颈上挂着印有名字和照片的工卡,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毫不隐晦的说,我不是没有动过心,要不要回去,要不要重拾鲜亮的身份?只是那么一瞬,我就知道,回不去了。
如果不曾尝过自由的滋味,或许我还可以继续束手缚脚,任凭心的不妥帖。
火车不及驶入北方的地界,天就黑了。窗外只剩零星的灯光,我把目光重新聚焦在文字上。突然,听到一声阿姨,男声,又不像是小孩。我抬起头,旁边站着个身高超过一米七的青头小伙,手里端着饭菜,双唇可能因为紧张微微颤动,茸毛般的胡须依稀可见。我愣了一下,确认周围没有比我更像阿姨的人才反应过来,对着他笑了笑。起身,把带着小桌板的位子让给他坐下来吃饭。
岁月诚不欺我。
那十五年的光阴纵使扔了,岁月依然从我身体的每一处飞过,不留死角。
十五年里,中文系的青年才俊沉浸在上古先贤的文韬武略中,驰骋在侠客自由无疆的世界里,一头扎进文艺复兴的余烬……我曾路过。
十五年里,通信、网络飞速发展,我身在其中,作为创造者的一份子,深感荣耀。又眼见这飞速背后,对人性的碾压,难不惶惑。
这正是一个黄金时代。或许也是萧红电影取名的原因吧,无与伦比的年龄,不可复制的时代,缺一不可。激情的给予,丰沛的回馈,无二。
经过这一年的写作实践,我认清了一个事实,我绝对不是一个天才的写作者,连天分都算不上。喜欢,并能感受到这份乐趣已觉幸运。因为写作,打开了身体的所有感官去体验生活,发现物之美、人之美,前所未有的热爱和包容,又和文字多了默契。不能要求再多。
过往的十五年,扔掉实属妄想,不如全盘接纳。
下一站,白银时代。还有精力,还有理性。张晓松在谈到“四十不惑”时说:“原来我以为,你都明白了,什么都懂了。等到了四十岁才发现,不惑的意思其实是,你不明白的事你都不想明白了....有些事情不明白就是生活的慌张,后来等老了才发现,那慌张就是青春。你不慌张了,青春就没了。”就着青春的尾巴,少了慌张,未必不是好事。
火车迎着新一天的朝阳,准时进站。
那个对着自己四岁的幼子,一言不合,恶语即出,耳光相向的妈妈,又踩着红色细高跟,摇曳着长裙款款而来,牵着孩子的手,满目慈爱;这个自上车就一直躺着玩游戏的年轻人,也终于跳下床,精神抖擞的直立行走;事无巨细料理了一路七岁孩子的妈妈,附下身给孩子系鞋带,旁边的老人还是那句车轱辘话:都这么大了,这些事情让孩子自己做......
车厢里的空气搅动起来,鲜活的生活扑面而来。走出火车,阳光划过皮肤,温热。
如果你也相信人生就是一趟旅程,就跟搭乘一列火车一样,已知的起点和终点,甚至沿途的站点。还是有所选择:快车还是慢车,直达或是换乘,在相遇的人群里和谁共度,躺着、坐着还是站着,这一段看车窗的左边,那一段看右边,亦或者哪都不看,只聆听自己。
倏忽驶过,和时光一道逝去。不欺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