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春分前后,一个无名过客背包经过,和其他无色的脸孔相遇、再相失。当日恰好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城市中骤然游人如织。可无名背包客匆匆过境——零星的我都看不见。
某班地铁还未到,上一班似乎远去已久。我不愿意排队,只在等候的座位上默念倒数着每个分秒。地铁来了,我由他们先进,漫看人头攒动处,犹如樱花相互挨着,争夺花瓣的妍媸。门合上前的一刻,我在最末车厢找到容膝之所了,也谈不上多幸运,勉为经验之助罢。
后来,一个高头马大的女人和一个瘦脚伶仃的女人同时发现了我,表情像是猎人发现猎物时的那种呈现。高头女有三十岁上,胸脯高高地挺起、胀满以碳水化合物,看来仍然相当有力;瘦脚女则是翻过来的形象:很是贫乏的乳,盆骨可怖地凸出,浑如在腰间悬着两把钝刀。如果说她们有什么相似之处,给我的直观感觉是:想开荤。开荤的前提是破素戒。遥想无穷的不白之夜里,我满脑子是她们如何在“开荤”边缘彷徨的景况。我甚至为她们的自渎取了一个雅名:吃素鸡。
然而,我曾有多少时候为自己的悲欢牵动神经呢?
到了一个站点,她们俩开始侵略我,原因是她们身后的男人正从门外簇拥而进,也侵略到了她们。她们的丰乳和棱骨挤弄着我的肉,在获得了短暂的快感后,我开始感到不适。我羞耻若刚解事的少年,痴痴看着我的两位“母亲”。我不是不为所动,只是心似少年,然而腰下的身体或为岁月劳损,或为精神牵绊,不可复举矣。作为一个性无能者,我徒然可悲到用一种审美审丑的理性目光去看待她们的丰乳与棱骨。如果说人兽间毫无生殖的隔离,那我一定逃离,愈快愈好,当下——尽管另一个潜意识里的声音反驳道:金瓶梅都还常伴左右,西门庆倒逃了?除非你是承认自己……早就承认了。打我生而为人,终将沦而为兽,只供女猎手在眼中消遣性爱的闲暇。可我是无性无爱的。
我不知道那些性欲旺盛的身体里是否有更多一点的爱。
一双怨侣正在角落里僵持,男默女泪的样子。女子的啜泣声为嘈杂混声盖过,但我知道她在哭,眼泪成分是复杂的;男子的沉默犹如大音希声,蕴藉也相当丰富,真气旁逸斜出,是无论如何也盖不住的。我最早见到女人的哭,是从我饱受家暴之虐的母亲那里,但我还不曾见我父亲对谁沉默过。或许,是对自己吧。我应当很像他,从来是将喧嚣的应酬场留给他人,珍贵的沉默时间留给自己的。这应当也是很潇洒的,虽然难免凄凉些——一个是因为成家但无爱,另一个则因为无爱而独身。可相形之下,我父亲还是要伟大过我的。
一年之中,我曾在无数个节日里祝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当然偶尔也有“成兄妹”的调侃,但总之是可见我的心迹罢。如果甘心独身下去,那我何必多费祝愿的唇舌呢?我有多伟大,有我父亲伟大?何敢圣母心如此?
本来,男默女泪于我近乎虚妄,不是我应该忧心的所在。我怕只怕,独身的个个里头,有人的沉默只为自己,有人的流泪只为自己。
忽然,身旁一个老丈人到站了,他起身招呼我占座,我挤出一点笑,摇头示拒。车厢内的标语,多年来我当作法律条文巨细靡遗地遵循下去……老人给年轻人让座?无法可依罢。
我沉默了,这次不知道又为什么。
我在自己的沉默的混响中,错过了三站。
最后,我来到了一个不是目的地的目的地,出站,就近找了个不脏的地方坐下歇脚。
若干年前没有地铁这玩意儿,成天人挤人几乎不可能的时代,不同的身体纵然相隔,带契的心灵却易于接近……吗?我在发问,但不知道把问题抛向谁,因此沉默如故。
我捡起来地上的一片早凋的樱花残瓣,而附近的清道夫正在为游人们清理路尘;落地的樱花也成了“路尘”?很快上一个问题被下一次提问给解答了。没有句读只有问号的解答。
如果回归近来梦里,我能记起和一个叫“任盈盈”的女生的交游,从最开始的隔帘相对理琴箫,到最后的笑傲江湖乐逍遥,而这中间确乎也是一个梦。如果以梦为精神本体,那么现实之中我的眼耳鼻舌身意,岂非与梦的真实之间还笼了三层面纱?
2019,柏拉图没有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