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年

        腊月二十八,爸突然打来电话,希望我和姐能在年前一起回家看看母亲,吃顿团圆饭。

      说起来,自从爸搬走,我们姐妹已有好些年没同时回过老家。姐和我先后落脚成都,她结婚15年,如今育有一儿一女。我在这座城市念了七年书,又飘荡数载,前年才组建了自己的小家。

      既然爸已经开口,我们只得调整计划。第二天两个小家庭六口人便相约回去,九十多公里路,开车一个半小时。

      到老家十一点过,二楼茶几上放着一盆热腾腾的羊肉汤,用厚实的塑料袋罩裹着,旁边还有几个袋子,分别装着卤鸡脚、凉拌猪耳朵、红油脆皮肠、椒麻鸭肫……都是爸直接从镇上餐馆打包的。

        爸还没回来,他整天骑着三轮车四处载客,在附近三个镇场和方圆十公里的乡间来往,根据路程远近每人收两到十五块钱。今天恰逢我们镇赶集,这会儿正是人们散场回家的高峰,爸正忙着,只打电话叫我们去鱼塘边摘菜,菜是他时不时抽空回来种的,捞了荷塘泥垫底,浇水就近取鱼塘水,没施丁点化肥,菜却肥实得很,青菜、花菜、莲花白、豌豆尖、蒜苗……刚好和家里现成的荤菜搭配。

      按旧时习俗,上坟祭祖本该在大年三十傍晚,给先人烧完纸钱,一家人才能吃年夜饭。然而这些年,家人总不得团聚,祭祖的礼仪也就随意了。

      印象中,母亲从不和我们一起上坟,每年都只爸带着姐和我来。祖坟就在房子背后的山上,一溜排过去,十好几座。早些年时,这些坟一律没有墓碑,全靠爸凭记忆指认。我是这一辈里最小的孩子,起初,那些坟里躺着的人,我一个也不认得。然而,和现在的侄儿侄女一样,对于上坟这件事,小时候的我竟十分盼望。每年,爸都要给我们介绍一遍:这是二老爷,这是二奶奶,那是三老爷,边上……好像是大老爷……他们可真是躺得太久了,连我爸都经常搞混,我和姐只有稀里糊涂地跟着乱喊一气。只有亲老爷和奶奶的坟不会弄错,老爷是倒数第三座,奶奶排在最后,她在我出生前一年离世。

        外婆说奶奶特别难将就,吃干饭嫌硬,吃稀饭嫌米少,自己闹着跟我爸分家,又到处骂我爸不孝,白救了他一命。老爷奶奶没生育,爸是60年粮食大过关时,被坝上的亲妈送到山上来逃命的,本姓周。听说当时和爸一起被送来的还有他的一个妹妹,奶奶不收。那个妹妹在回去的路上被丢在岷江边,周家七兄妹,十口人,最后没饿死的只有大伯和我爸。姐比我长6岁,奶奶给她最深的印象,是终日不出门,爸妈出去干活后,她就抱着姐坐在堂屋的大门后,姐刚好可以透过门板上一个拳头大的洞看到外面,同时听奶奶没完没了的碎碎念,看到什么,记不得,听到什么,也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奶奶满脸都是横楞子,我们的方言,把不讲道理的人,称作横(huan)木头。

        每次上坟,爸都要特意叮嘱,一定要多给奶奶烧些纸,烧完的灰堆要最大,连酒都要多敬半碗。我那时口无遮拦,边磕头边对奶奶的坟头说:奶奶,都说你是横木头,我给你多烧点钱,你要保佑我啊!爸听到后故作严肃要打我,自己又憋不住笑,神情别扭。

        那时祭祖丝毫不感到悲戚,作揖磕头是为了和姐比谁做得更像样子,烧纸钱看谁撕得快……整个过程更像是除夜前的游乐。

        有同学来我家耍,听说房子隔着竹林就是一片坟墓,都感到阴森可怖,我却毫不在意。于我而言,这些祖先跟神差不多,反正都没见过。还可许些乱七八糟的愿望,诸如考试双百分、走路捡钱、明年不要挨打,甚至是除夕夜打牌能多赢点……

        除夕夜守岁打牌是家中惯例,我们一家四口刚好凑一桌。母亲只会扑克,且只会一种玩法——小五张。说来奇怪,母亲平时从不摸牌,可每年除夕她都能把我的压岁钱统统赢走,我甚至为此偷牌作弊,还是输。

        母亲一年到头都很忙,农忙时侍弄庄稼,农闲时搞副业,猪牛鸡鸭鹅兔,甚至蚕子,她都养过。家里的吃食,几乎都是她一手炮制,各个季节的新鲜蔬菜、豆瓣酱、醪糟、阴米子、泡菜、香肠腊肉……村里的女人们聚在一起打牌,她偶尔在旁边看两眼,手里也总戳着毛衣,或纳个鞋垫,别人叫她打牌,她说自己笨,学不来。

        即便是大年三十,母亲也不得空,我们父女出门上坟祭祖,她便留在家里准备年夜饭。为了能和我们一起打牌,除了团圆饭,母亲还得提前喂饱家里的牲畜,并教训它们在规定的地方拉撒。这是母亲的怪癖,她不要牲畜随意拉撒,弄得四处狼藉。最惨的是牛,不仅地方要固定,连时间也有要求,它每天吃完草料,母亲就拿个桶放在它屁股后面,然后边打边命它——窝尿窝屎。为此,母亲常常数十分钟与牛僵持不下,到最后,还是牛屈服……

      母亲不参加祭祖,但每年爷爷奶奶坟头上的荆棘野草都是她提前好几天打理干净的,论诚心,我们谁也比不过她。

        我有很多大伯。爷爷有三个哥哥,他们的大儿子都是我的大伯。其中离我家最近的,在对门,只隔一条田埂。我很小就知道若不是这位大伯,我的小命早就没了。

        我出生时,姐已经念小学。父母忙,又没老人家搭手,照管我的活儿自然落到姐身上。她每天放学回家,走哪儿都把我背着,十分称职。但姐那时毕竟还只是七八岁的孩子,偶尔贪玩也是有的。有回她用几根板凳把刚能颤微微站立的我围在地坝中间,自己溜出去刨地香果儿。万没想到,我不知如何走出了小院,到了门外的池塘边。   

        听说我被发现时,没有哭,只在池塘里使劲扑腾,眼见就要沉下去。若不是大伯立即捞我上来,我铁定见了阎王。在姐和我之间,家里夭折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娃,一个女娃。 

        因为这段往事,我与这位大伯便格外亲近些。加之他性情温厚,与我爸的严厉形成强烈反差,我于是常混迹在他家,甚至也唤他作爸爸。然而,我小学还没毕业,这位大伯就没了。依稀记得快要过年,有天早上起床,便听母亲和爸商量说要去对门帮忙。前一夜,大伯正在灶前传柴,突然站起来,后退几步,靠在墙上,缓缓蹲了下去。秀芳婶走上前,大伯已经不能答话,送到医院,人就没了,医生说是急性脑溢血。

        年关将近,按风俗,死去的人不能在家中跨年,因此大伯的葬礼办得很匆忙,坟头也小小的,甚为潦草。他是父亲这一辈,最早葬入祖坟的人。

        第二年去后山祭祖,我头一次感到内心沉重,为大伯的不满半百而逝,也为他的坟头简陋。大伯去世的第三个年头,秀芳婶再婚,男方入赘。大伯家门口堆起准备修楼房的砖瓦,秀芳婶年近五十生下第三个孩子。我最可亲近的堂兄辍学,那年他初三,字写得极好看,听说初中学校的黑板报都是他办的。

        侄儿侄女在成都长大,少有爬山的机会。但他俩脚步比谁都快,一人拎个装祭物的口袋,三两下便冲到了祖坟地。两姐弟负责把香和蜡分配给各位祖先,一转眼功夫,十几座坟就都有了烟火气。姐夫扭头一看,紧邻大伯坟旁的双拱墓前,香蜡插在了右边的墓室前。他赶紧把香蜡移到左边,并调侃地说两姐弟,“等大年初二城里的人回来上坟,看不骂死你们。”

        姐夫说的城里人,是二老爷家的孩子们。据说当年余家爷爷辈的几兄弟都进了国民党的军队,打了好几年仗。解放后,他们从部队放回,可以选择去城里当工人或者回农村分田,其他兄弟都要田,只有二老爷选了去城里当工人。所以二老爷家的四个孩子都出生在眉山城里,也有后来去了成都的。但二老爷和二奶奶死后,仍旧送回葬入祖坟,因此他家的子孙便每年都在大年初二到乡下祭奠。大伯死后没多久,二老爷家的几兄妹合力为两位老人立了阔气的石碑,这使得它们在坟地里显得鹤立鸡群,也更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至少子孙们不会分不清楚坟头了。

        那些年,死后遗体火化政策开始大力推行,城里的大姑和大姑父怕死后肉身没去处,便在给自己父母立碑的同时,也在大伯坟旁要了块地,提前修建一个合葬墓室。那块地是我家的,祖坟又离我家最近,日常协助的事自然落到了我家。这可辛苦了我的母亲,田地的庄稼和家里的副业已令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为这事又添了许多零碎的活。别的不说,每天工人的伙食和茶水供应是少不得的,又因为大姑父来监工都住我们家,招待客人难免比平时繁琐,何况还是城里人。

        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两项工程的时间特别长,从穿厚毛衣到春衫,那个刻碑的申石匠总是在我家的地坝边叮叮当当地敲打。一到周末我就给申石匠打杂,边递刻刀凿子等工具,边问他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问了什么,如今都忘了。刻出来的字很好看,但直到后来练书法,我才认得那是标准的颜体楷书。申石匠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如今唯一还记得的,是他说我母亲可真是个好女人,他走了很多地方,没见过母亲这么勤快的人,待人接物又和气。同时还举例说了些别人的坏话,谁懒,谁又凶……

        真是不可思议,说我母亲勤快,那是真的。但说她和气,哎,他可没见过母亲打我的时候,有次拿着草耙撵了我两片山,扎实打在我身上才算作罢,而这样的事,每年总得上演三五回。

        大姑和大姑父的墓室建好很多年都空着,直到去年春天,大姑去世。她还是没逃过火化,送进左边墓室的只一罐骨灰而已。

        母亲从不上坟,但她却是最笃信祖先有灵的。小时候,我们家但凡有谁发了疼痛,母亲从来不会先想到送医院,而是要把所有的祖先问一遍。她用三支筷子沾上水,边喊祖先们的称呼,边让筷子竖立。若喊到谁,筷子一下立稳,就确定是这位先人作怪无疑了。这位先人总少不了挨母亲一顿骂,同时也会收到一堆纸钱。而疼痛的人只需躺着休息,母亲相信等筷子倒了,先人走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开始读书,书上讲迷信害人,我于是叫母亲“老封建”。有天下午,闲着没事,我便把家里所有筷子沾了水,立了一灶台,还特意让母亲看,结果当然是扎扎实实的一顿打。

        母亲的信仰不容动摇。

        有一回,我肚子痛。母亲先怀疑我装病,逃避家务,但我连饭也不吃,她便又喊祖先,喊完照例骂一顿和烧钱纸。然而我没有好起来,痛得在床上打滚,她没办法,只好背我去医院。镇上的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得马上开刀。母亲这才慌了,叫在外做工的爸赶紧回家。

        后来,我生了病总是要去医院,但母亲仍然不打针不吃药。她相信遭遇到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神灵捣蛋作怪,只要心诚,总不至于到很坏的地步。

        然而母亲还是倒下了。她不晓得自己得的是癌症,只跟父亲说肚里长了一个硬块,吃了东西就堵着,老吐。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我硬拽着她去医院做了检查,探出胃里长了一颗拳头大的恶性肿瘤,应该有三年了。医生说不做手术就只有两三个月的活头了,做了或许能活六七年,手术费要七八千。家里人不敢告诉她实情,怕她知道了会想不过。爸说是胃炎,母亲又拒绝做这样贵的手术。于是,爸说是胃穿孔,她才应了。邻居一个老汉就是胃穿孔死的。

        手术过后五个月,母亲又卧了床,瘦成一根藤,站不住了。母亲说还想做一次手术,可医生告诉姐,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不能做手术了,她于是只能靠着止疼药活着。

        母亲信回祖先,跳了大神;母亲信了基督,在客厅挂了十字架;母亲吃了用癞蛤蟆熬的汤……

        如今,母亲已在祖坟睡了15年,她变成了自己曾深深信仰的神灵,终于不用为各种事务操劳。她的碑,也是申石匠刻的,但字却丑得很,大概是因为母亲的碑不是石头做的吧。

      我和姐默默地跪在母亲坟前,一沓一沓地烧纸钱,灰烬越堆越高。

      侄儿侄女早已不关注这些未曾蒙面的先人们,两人在山间打闹追逐,忘乎所以。

                                                                                                                             定稿于2018·4·2

                                                                                                                                  成都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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