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柔和的稻草,编织成型的青篾席,木头的床、床栏、床榻,粗麻布罩。这就是我童年的温床和摇篮。床里还有父母温热的身体。
那是我到人世后最安全、最舒服的所在。白天,我趁着阳光,漫山遍野的疯跑,夜晚我淌着月光,进入梦的港湾。
梦里无风无雨,那些年降落到我身上的风雨都被父母一一遮挡。我虚开眼睛,母亲在帐子里为我缝补衣裳或纳鞋底,父亲一边为我掖被子,一边就着昏黄的灯光看旧报纸。
那时候他们都还没有带老光眼镜,目光明亮而清澈,眼神发光。母亲两根乌黑的麻花辫斜搭在前胸,饱满的脸上嵌一对黑漆漆深邃的眸子,就像两汪深潭一样,一峰剑眉衬着她的刚烈,她的年轻。父亲粗直黝黑的头发、眉毛、胡须,有棱有角的脸庞。拿报纸的手伸出被子,露出宽大的骨骼和雄健的肌肉。
我又翻身睡去。梦里母亲背着背篼扯猪草,割牛草,背篼好大好大,草好重好重,压得她直不起腰杆。刚到了家,她又端着一盆子衣服,到池塘边。打上肥皂,一个手压着,一个手在石板上搓呀搓,我的衣服脏得仿佛要把她手上的皮都搓掉了,然后才欠身,把衣服探进水里,漂洗掉污垢和肥皂泡沫。
父亲一手握犁把,一手扬着牵牛绳和牛鞭,嘴里嘘哧嘘哧的吆喝着,牛尾卷起点点泥巴,摔得他一脸一身。犁完田,拴好牛,还没有放下裤脚,又挑起了粪桶。用粪勺在猪圈后的粪池里,舀上满满的两桶,担在肩上,一路小跑。扁担有节律的闪着,粪桶就像两只晃荡的秋千。
我在睡梦里一天天长大,父母在睡梦里一天天老去。十五岁的一天早上,我起床,背上行囊,踏着清晨青草叶片上的露珠,坐轮船、乘火车,去了异地他乡求学。我一路眩晕,一路呕吐,似乎是刻意的去模糊故乡的记忆,吐出一米一食,呼出那份乡土气息。如此悲壮的断舍离后,我才能有勇气去面对离别后的生活。
此后的梦中一直在长江里颠簸,耳边响起悠远的汽笛。一直在铁轨上疾驰,耳朵眼里灌满了呼啸而过的空气。
母亲也一直停留在锅台灶边,为我的远行煮了一锅的鸡蛋,我一直吃呀吃不完。我坐在灶门前添材,火苗烤得,我脸红了,眼睛也红了。母亲则背转身,打开碗柜,放进刚洗干净的碗筷。
父亲在门口对着光线,拿着针和线,把我出门的牛仔包缝了又缝,直到牢固的可以用一百年。然后把衣物一样一样的折叠,归纳,整齐有序的码放在包里。证件等贵重小件,用纸包好,写上字,再捆上绳子,单独放到贴身的小包里。认真专注得似乎时光都不忍心惊动他,而要小心翼翼的绕行。
从此,我能听到夜里的起风、打雷、扯闪、下雨,但我眯着眼,只能瞧见一片漆黑。我双手抱肩,膝盖微屈,把身体尽量圈住一团,缩进被子里保暖,却再也感受不到稻草传递上来的那种阳光的温暖和舒展了。头顶上空空如也,再没有麻布罩顶锁住的那一份安稳和宁静。
而梦中母亲放下鞋底,推开被罩,痴痴的望着窗外,把牵挂散发到月球上,已企望月光代她与我想见。父亲则放下报纸,出神的盯着电灯泡,心事似乎要将玻璃外罩洞穿。
然而彼此的梦隔着千关万阻,就像失去翅膀的蝴蝶,无法飞翔也永远无法抵达。
多少次无眠,多少次梦中惊醒,当睡眠变成了一种不能成行的负担,我在睡梦中就不再成长了,仅剩下无边无际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