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昏黄的路灯下,烟雾缭绕。
“将!”老李手起子落,“我说半仙儿,你又输了啊。”
刘半仙儿讪讪地一笑,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老李,又划了根火柴,给老李点上。
“总也不玩,脑子不够用了。”
“那你今天连输三局,也是有失水准。”
“啥水准?输给你是正常的,谁不知道咱院儿数你棋艺高。”刘半仙儿的语气里透着巴结。
“哪里哪里,那你可过奖了。”老李的嘴咧开来,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我可不是拍你的马屁,你看看咱们这个家属院,现在谁家过的比你老李好?夫妻俩都是正常退休,有老保,孩子也有出息,你们两口子,就剩享福了!”
“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呗。”老李把棋子儿一个一个地摆好,把棋盘折叠起来。
“那得看跟谁比,比我可有余的多了。”刘半仙儿看着老李收拾,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不能那么说,你不也过得不错?虽说厂子黄了,但凭你半仙儿的本事,在外面挣的能比在厂子里挣的少?”
“老伙计,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刘半仙儿双手搭在膝盖上,耷拉着脑袋。
“咋啦?遇到啥事儿了?”
“单位改制,每个月就那么点钱,咋够花?我得出去赚点外快呀。可没成想钱没挣着,东西还被抄了。”
“这是啥时候的事儿啊?”
“昨天。我寻思着,大庙人多,没准儿在那儿能做几笔生意,昨天就到那儿去了。没想到正遇上城管,他们直接把我东西端走了,还要罚我钱。”
“那可真挺倒霉的。”
“可不是,”刘半仙儿又给老李续了根烟,“我说老李,都说你家小子有出息,在区民政工作。能不能托你家小子帮个忙,把我那些东西要回来?我家啥情况你也知道,让他给说说情儿,别罚我钱了。”
“半仙儿呀半仙儿,我说你这大忙人儿,今天怎么能有时间来找我下棋?原来是有事儿啊!”老李用手指点着刘半仙儿说。
刘半仙儿嘿嘿地笑了。
“成,我跟他说说。但是他刚工作没多久,能不能给你说上话,我可不好说。他们拿走你啥了?”
“你家小子肯定能行,都是吃公家饭的人,彼此之间都能给个面子。我那些东西你还不知道,就是摆摊算命的布单子、卦签儿什么的。”
刘半仙儿把剩下的半包烟塞给老李,然后晃晃当当地走了。
二
刘半仙儿的长相的确有点奇异。他的身材颀长,双臂也长。两条大胳膊虽不过膝,但明显比一般人长得多。身份是工人却和一般工人很不一样,面色白净透光,双眼十分有神,特别是眉心正中央有一颗肉色的大痦子,非比寻常。
刘半仙儿说,小的时候在乡下,有个远方来的老和尚打村里路过,一见他就连连称奇,非得到他家和他父母说话。见到他的父母就说这孩子佛缘了得,要把他带走成就佛家大业。他的父母只有这一个儿子,哪里肯放?从此昼夜看守,生怕有所闪失。
老和尚在刘半仙儿家苦口婆心地讲了两天两夜,最后遗憾地走了。刘半仙儿没入成佛门,但他超乎寻常的能力却渐渐显现了。
村里有谁丢了东西问刘半仙儿,刘半仙儿伸手一指,丢的东西一准儿在那个方向能找到;村里有谁遇到为难的事问刘半仙儿,刘半仙儿要是点头,事情一准儿能办成,要是摇了头,就算倾家荡产,事情最终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工厂上班后,刘半仙儿见人就会指给人家看他眉心的痦子,给人家讲他有佛缘和小时候遇到老和尚的故事,听得人将信将疑的。有的人找刘半仙儿算卦,有时还挺准,“半仙儿”的名字就传开了,而他的本名,大家全都忘了。
刘半仙儿眼力好,他能够在路过他卦摊儿的人里一下子找到主顾,并一眼看穿对方的身份和心里正在纠结的事情。
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中年女人从他面前走过,看都没看他一眼。刘半仙儿不以为忤,只朗声一句“女施主好福气”就把那个女人叫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是说我吗?”
“阿弥陀佛。女施主见谅了。我是看到了一些事情,情不自禁说了出来,佛祖恕罪。”
“什么事情?”
“女施主是大福之人,只是近来遇到点儿小的坎坷,不过无碍,只需小小调整,定能逢凶化吉。如果女施主想听,我就一一道来。不准不要钱。”
那个中年女人听刘半仙儿如此这般地分析一顿后,脸上露出了顶礼膜拜的神情,请刘半仙儿画了破灾减难的家什摆放图后,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钱递给刘半仙儿,然后感恩戴德地走了。
三
刘半仙儿进了屋。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屋内暗淡的光线。
这是一个楼房中间的平房,虽说有窗,但窗子被周围的高楼挡得死死的,根本看不到太阳。
屋子里有一股潮湿的霉味,还混杂着尿骚的气息。
靠窗的小床上有一个小小的铺盖卷儿。那个男人走到小床前,垂手站立。“大师,您给看看,还有没有救了?”
刘半仙儿看了看那个铺盖卷儿,心里明白,那里面就是男人说的孩子。看上去那孩子羸弱不堪,缩在铺盖卷儿里,只有小小的一团,不仔细分辨都看不出来人形。
“你儿的八字儿?”
“大师,给您。”那个男人恭恭敬敬地把一个纸条递给刘半仙儿。
刘半仙儿掐指算了半晌,然后叹了口气,“不大好呀。”
男人噗通一下,给刘半仙儿跪下了。“大师,求求您,权且死马当活马医,您给俺儿看看吧。”
刘半仙儿看出来,这个家庭已经被生病的孩子拖垮,恐怕再也拿不出钱来给孩子治病了。
“这个嘛,”刘半仙儿拉长了声,“难~呐。”
“大师,”那个男人从口袋里抠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百元大钞,双手举着,给刘半仙儿奉上,“您行行好,家里只有这些了。”
刘半仙儿面色和缓下来,说:“本来我不该管你这事儿,给你儿治病是要消耗我的业力的,你儿病得这么重,我得费多大力呀!看你可怜,我试试看吧。”
他让那男人摆好一张桌子并清理干净,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几样东西,依照某种次序放到桌子上。
他点着两根蜡烛,让那个男人拉上窗帘儿,关好门,然后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一张黄纸上画起符来。
符没画完,他的身体就开始摇摆,接着他用木剑戳起画好的符咒,围着桌子转圈做法。他的木剑不时地指向小床上的孩子,另一只空手做出抛洒的姿势。
他折腾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好像很费力的样子,烛光映照下,那男人能够看出刘半仙儿头上冒出的汗珠。
那男人的眼里现出希望的光芒。当刘半仙儿把符咒烧成灰,又用随身带来的仙水冲开,递给他时,他毫不犹豫地用双手接住了。
刘半仙儿收了功,徐徐吐出一口长气,示意那男人,把这仙水给孩子喝了。
那男人如获至宝,他小心翼翼地端着这碗仙水,走到小床前,扶起孩子。
刘半仙儿开始收拾他做法的器物。在他刚要拎包告辞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惊叫。
那男人变了声,急促地喊:“大师大师,你快来看!”
刘半仙儿疾步走过去,只见那个孩子仰着头,无力地斜躺在父亲的怀里。拉开半扇窗帘儿射入的光,正好照到盛仙水的碗里。那碗里荡漾着殷红的血水。
刘半仙儿有些着慌,他的口里不住地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那男人的眼神涣散了。他把孩子轻轻地放在床上,举着那碗仙水,向刘半仙儿走来。这把刘半仙儿吓了一跳,他向后倒退了几步,好像在躲避那男人即将要伸过来的手。
刘半仙儿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兜,捏住刚刚从那男人那里得来的一百元钱。
那男人缓缓地说:“大师,谢谢你,你也尽力了。看来今天,我儿,是到了命数了。”
刘半仙儿松开捏钱的手,接过那碗仙水,放到桌子上,拍拍那男人的肩,安慰道:“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出了门,刘半仙儿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虽然那男人没有追究他的责任,他还是有些害怕。他默默地念叨,晚上回家要念点经,念点经消除今天这样的恶运。
四
刘半仙儿发达了。
刘半仙儿的发达源于一棵树,一棵神树。
不知从何时起,这城里的人开始传说:河边的那棵大柳树有解困治厄、治病强身的神奇功效。不知何时,有人把红布条系到那棵神树的枝干上。后来红布条越系越多,大柳树的功能也越传越神。
刘半仙儿看到了机会。
他先是找人刻了一块小牌坊,立在大柳树的前面,在牌坊前他又供奉上了香火。他穿上道士服,又花大价钱买了一个真马鬃的拂尘,每日像上班一样到大柳树旁引导信徒膜拜。后来他找人疏通关系,在大柳树旁盖了一个彩钢板的简易房。
渐渐地,找他做法事的人多了起来,他的生活水准也很快提升了。
他不再回到拥挤、肮脏、破落的工厂家属院里住,而是搬到了开发商新建的高档小区里。他再也不用在街边儿摆摊儿找人算卦了,也不用害怕城管们的突然袭击。他有了助理,也能挑生意做,来往的不乏高官显贵。
有一天,他的助理说,来了一个好活儿,有个暴发户,他孙子得了怪病,都住院一个多月了,就是高烧不退,城里的大医生都请遍了,也瞧不出个名堂。他愿意出大价钱,让刘大师给看一看。
刘大师现在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模样,任谁看一眼都会心生崇敬的。可是暴发户见了他,先是一愣,接着笑了。刘半仙儿也有些尴尬地笑了。那个暴发户原来是他厂里的车间主任。
“敢情刘大师就是你呀。”
“是啊,厂子黄了,我也得吃饭呀。”
“在厂里时,我倒是听说过,大家常找你算个卦什么的,可是,你啥时候学会治病了?”
“能治病的不是我,是大柳树。”
“我那小孙子的病总是治不好,我还真以为刘大师能给我孙子看好呢。”
“让我看也行,不过,我劝你早点带你那小孙子上北京吧。”
“是啊是啊,只能这样了。”
两个人握手言欢。他们都懂江湖上的规矩,谁也不能戳穿。这件事儿后,刘大师又多了一个妙手回春的业绩,只是到底谁给了谁钱,没人知道。
五
刘半仙儿有个女儿,叫兰儿,一直是他的心病。
兰儿的右眼有点斜,智力也低于常人。
以前工厂里的同事们提到起兰儿,有的说刘半仙儿是太精明了,所以生的孩子有点偏差;有的说那是刘半仙儿年轻时候喝大酒的结果,酒后做的胎儿,没计算好时辰。
姑娘大了,总得寻个婆家。刘半仙儿左挑右选,终于寻到了合适的,一个在建筑市场卖五金的人家。那个人家虽然生意不大,但生活还算殷实。女婿腿有些残疾,但其他方面还好。婆家不挑兰儿,只求好好过日子。刘半仙儿没少准备彩礼,把女儿风风光光地嫁了。
但结婚过了三四年,兰儿的肚子一点儿响动都没有,这下婆家不愿意了,传话让刘半仙儿给女儿看看。
刘半仙儿亲自上阵,他的“诊断结果”是兰儿被黄皮子蒙住了。于是他把兰儿接回家,隔三差五地给兰儿做法。这样治了大半年,说是治好了,又把兰儿送回了婆家。
回婆家后,兰儿的肚子没有动静,兰儿脑子里的动静可大了。她总说自己能在婆家看见东西。躺在床上时,她说床下有鬼;正吃着饭时,她说桌子底下有一只手伸出来;偶尔去五金店,她说她看见某个客人背后有个黄皮子附着……
婆家实在受不了了,无论刘半仙儿说什么,女婿都要和兰儿离婚。最后没办法,兰儿又回了娘家。
兰儿的妈是个家庭妇女,对丈夫是言听计从的。她在家里主要是干些洗洗涮涮的活儿,给刘半仙儿出不了任何主意。刘半仙儿瞅着兰儿唉声叹气,兰儿的妈也跟着唉声叹气。
有一天清晨,还没起床,兰儿的妈感觉刘半仙儿的双手在不停地划拉。打开灯一看,兰儿的妈吓了一跳。刘半仙儿的眼睛是歪的,脸是歪的,嘴角也是歪的,嘴里还在呜呜噜噜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兰儿的妈叫起来兰儿,打了120。120把刘半仙儿送到医院,医生确诊,刘半仙儿中风了。
中了风的仙儿是没法给人算命看病了,自己看病也花了很多的钱。刘半仙儿的一家又搬回了原来住的工厂家属院。
每天十点多,等太阳高高升上去后,兰儿和兰儿的妈就会扶着刘半仙儿在院子里锻炼。刘半仙儿的右手拐着,右腿和右脚斜着,一步一歪地缓缓迈着步。
老李看见他,有时还和他打招呼逗趣儿:“半仙儿,还下棋不?”
刘半仙儿的整张脸向右侧拧去,晶亮的涎水顺着右嘴角长长地流淌下来。他似乎是想挤出一点笑意,可惜笑得像哭。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57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