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又在领导面前哭了，这次是谈辞职。

不过是因为他问我为什么离职，我说了句：“我累了。”

泪水一下子就喷涌而出。

这么久了，终于说出这句想说不敢说的话，也是借着离职的东风，说了这次就没下回，然而竟还是有几分心虚，都不敢正眼看领导。

我已习惯了做一个不知疲累的员工，每次领导布置完新任务都会照例问我：“有困难吗？”

在他犀利的目光下，我不敢有困难，有困难克服困难也要上。

因为在潜意识里，我觉得我不是个好员工。

沟通能力差、执行力差、抗压能力差——这是领导对我的全部评价。

我下决心改变自己，这3年多，工作就成了我的爱人。

通话记录第一条是领导，微信对话第一条是领导，qq聊天第一条还是领导。

我的手机24小时为他待命，睡觉也不敢睡太死，就怕半夜一个电话——说我又出错了。

领导的大名一出现在我来电提醒的屏幕上我心就“咚”得一下，

因为只要一按通话键，听筒里就立刻会涌来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通咆哮：

“是不是我平时太惯着你了啊！！”

“是不是要把我弄下台你才满意！？”

如果是发文字消息，他照例要在每句话后面跟上一串的问号和感叹号：

“这是什么问题？？？？？？？？？”

“我强调过多少遍了？？？？？？？！！！！！”

“不想干趁早滚蛋！！！！”

每次他头像一闪动我都得用手在胸口抚了又抚，做好心理建设才敢打开。

到最后我精神高度紧张，干别的事情全无心思；渐渐也变得和公司里的程序员一样，头也不洗，脸也不擦，每天胡乱穿个运动鞋就去上班。

无数的职场前辈都来安慰我：

“严师出高徒”，有能力的领导一般脾气都大，他对你要求高，你的成长也快！

再退一万步说，工作嘛，在哪不都是一样！别的公司还有末位淘汰，动不动裁员的，我们已经算好的了！

与其抱怨，还不如想想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我曾经相信了，一定是自己不好，领导都是有能力有经验的，他骂我一定有他的道理。

是我抗压能力差，是我玻璃心，是我矫情，是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能进这个知名互联网公司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有一份不算难的工作，福利好待遇高，还有什么理由好抱怨呢？

况且领导也不那么坏，骂完了人也还是会发发慈悲的：

“就你这水平！去了哪里都是一样的不靠谱！我是希望你能在这里学到更多！”

“就你这岗位，你出去打听打听！没有哪家公司能给这么高的薪水！”

我差点两腿一哆嗦给他跪下，谢谢大恩大德。于是更不敢辞职了，只好更加努力地工作，加班加点，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把自己当成畜生用。

然而领导的态度并没什么变化，一出错还是要把我臭骂到底；

后来，我越来越发现症结所在——

我认真工作不是因为工作本身，而是因为怕被骂，怕真的被领导一脚踢走。

越被骂，我就越怕出错，越怕出错，工作就越畏畏缩缩，患得患失。

长期背负能力之外的任务，结果就变成执行能力差、沟通能力差、抗压能力差——职场里有的是各种各样的标签，恨不得编排出八百种能力，让我真的相信我什么都不会，然后又不得不落入领导语言暴力的控制里，堕入死循环。

2.

当然，也不是所有领导都有骂人瘾。我朋友在某知名网站当编辑4年多，工作是日复一日的复制粘贴，他每每向领导提出想做更有创造性的工作，领导都笑眯眯地给他画饼：

“不要小瞧你的工作哦，这也是种学习和锻炼，我也是10年编辑干过来的，你的心理我非常了解，这样吧，再熬1年就我就让你独立负责原创栏目！”

他相信了，结果到了第5年，公司结构调整，裁了一大批编辑，里面就有他。

然而到最后他也只敢怪自己不够努力，复制粘贴的技术比不上别人。

职场上下级关系的牵绊之深、之微妙，大概只有情侣之间可以媲美；

我有个大学同学，拥有校花级的容貌，美到大家不敢追，因此也从没谈过恋爱，我们所有人都好奇她会花落谁家，最后有个公认又渣又贱的大丑男竟然一追就把她追到手了，后来还结婚了！

但这还不是最可气的。

最可气的是在一起后他经常当着人对校花破口大骂，据说有时还拳脚相加，可她就像“被嫌弃的松子”那样，始终离不开他，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其实老公人很好的，风趣幽默，有艺术家气质，脾气是有点怪，主要是她不好，不够懂事，不够温柔体贴，总惹他不高兴。

我在心里暗暗纳罕，丑男大抵对自己本身没自信，只好在洗脑控制上面下功夫，不管是用甜言蜜语还是暴力，抑或打个巴掌赏个枣，让女方相信他魅力无穷，是她自己有问题，她应该大发母性地去拯救老公，改变老公。

所以爱情竟和职场如此相像，都是权力与控制的游戏。

渣男总想找个好掌控的女人，给他当个免费保姆；

无能上司则倾向于打压和限制员工，挑错抓把柄，好进一步拿捏。他们都以为自己是《时尚女魔头》里的梅姨，然而空有人家的脾气，却没有人家的能力。

而像我这样的底层员工，北漂、没车、没房、没地位、奔3；我们不敢辞职，要么有所图，要么有所怕；

图的是未来的发展空间，升职潜力；

怕的是外面的险恶世界，阴晴不定；

但两者都是一片模糊的未知地带，我们的领导横在中间，主宰着生杀大权。

他是我们唯一的仰赖。

所以我们会很轻易地被领导的语言暴力所控制，被虚无的画饼所哄骗；

领导对我们的影响，不亚于一个情人，甚至有时候更像个绑匪，我们则是被长期劫持的人质，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一个与你朝夕相处的人，当然会塑造你，情人如是，领导如是。

好的领导应该和好的情人一样，对下属有爱的关怀。而不是像那位声称“职场不相信眼泪”的咪蒙，让实习生鞍前马后递外卖还觉得自己是在教他做人。

3.

我未来的新老板是个5岁孩子的妈妈，她带我去亲子餐厅吃饭，孩子把我当大哥哥一起玩耍。即便玩得如此开心，老板还是纳闷地问我：“怎么感觉你这么拘束？”

我心惊了一下，前任领导带给我的阴影居然这么大，我在下意识里成为了一个自卑的、畏畏缩缩的胆小鬼。即便新老板让人如沐春风，我也还担心着自己被审视着，被估量着到底有多少价值。

当初，我并非是踌躇满志地辞职，不过是不堪重负，想要逃离。

担心着最后的离职谈话是场恶战，还特意熏香沐浴，把头发抓得高高的，换了件笔挺的新衬衫给自己壮胆。

一走进会议室，领导竟然露出了史无前例的微笑。

“是不是要涨薪水？”他漫不经心地问。

我摇摇头说：“只是想做一些更能发挥我价值的工作。”

“你以为你现在的工作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吗？换个链接也会换错！”

他冷笑道：

“现在外面行情不好，各家互联网公司都在裁员，我不觉得你现在辞职是个明智的决定。”

他虽然是微笑着的，语气却近乎于威胁。

在那一刻我才彻底明白过来，他是需要我的。我并非有那么不堪，只是他让我相信我很不堪，好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那些浪费过我们青春的前任们，他们嫌我们不够帅气不够有钱不够聪明，不过也是为了控制。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看我不说话，领导试着搞拖延战。

我刚要开口，门外却冲进来一个人：“不好意思我订了这间会议室。”

“我们两分钟就好。”领导敷衍着。紧接着又开始一轮讲演，这中间门外那人又冲进来好几次，我哪有心听进去，在那兵荒马乱的情形下，我竟第一次敢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说：

“领导我不用考虑了，决定辞职。”

他愣了愣，然而也终于同意了。

我刚辞了职，就听闻我那个校花同学也刚刚离了婚，我问她怎么恍然大悟的，她只说了一句：

“他从来都觉得我不漂亮。”

我能感受到她甩掉渣男后语气里的自由气息，和我辞职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