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晴天,我来到柏林法森斯特拉斯(Fasenstrasse)大街24号,这里是二十世纪德国最伟大的女性艺术家凯绥·珂勒惠支博物馆的所在地。一座十九世纪的豪宅,街道两旁连着一片精心美化的公寓楼,包括咖啡馆以及路边三三两两坐着聊天的人,午后的漫不经心让一切看起来温暖而抒情。但现在眼前的一切与珂勒惠支的整个人生,与她的艺术世界却相去甚远。于是有人曾经告诫我们,那些在雨天需要振作起来的人,请不要来参观这间博物馆。
可能连德国人自己都很难想象,无数老一辈中国艺术家对珂勒惠支有着某种情结,熟悉又亲切。说近一点,与我同行的母亲就显得很激动,珂勒惠支之于他们,像是教科书一般的存在。我用“亲切”,固然与她的艺术风格并不协调,可在童年时期,她呈现给我的黑白世界,如同把她带到中国的鲁迅先生的文章一般深刻而难忘。我竟然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亲切感”,由着博物馆收藏打开珂勒惠支苦难、坚强的一生的。
像伦勃朗那样,珂勒惠支也通过自画像记录自我,她一生创作了一百多幅自画像,令我印象深刻的一直是那双透着质疑的眼睛。出人意料,在这间博物馆竟然看到了一张面带笑容的脸,是她在慕尼黑学习时的自画像,妹妹说,彼时姐姐喜爱开怀大笑,是聚会上的快乐源泉。这是我见过珂勒惠支作品中唯一的笑容,无论这张笑脸多么善意真诚,我都无法在它面前展现喜悦。因为我熟悉她作品的面貌,只要接着看博物馆展出的其他自画像,就能够感受痛苦在她身体内化的模样。
珂勒惠支1867年出生于一个东普鲁士中产阶级家庭,这个神经质又敏感的孩子,脾气暴躁还会时常做噩梦。也许是父亲敏锐的捕捉到了她艺术才华的萌芽,珂勒惠支十四岁时开始绘画,又先后前往柏林、慕尼黑学习。她于1891年嫁给了卡尔·珂勒惠支医生,并与他一起定居在当时柏林最贫穷的一个地区,免费为许多穷人提供治疗。她开始接触到底层人民的生活,感受他们的不幸,并创作了一系列作品描绘劳动者的生活境况。去柏林之前,我读了罗里·麦克林的《柏林:一座城市的肖像》,作者想象28岁的画家站在自家阳台上凝视柏林,问自己:我能做什么?
命运似乎容不得珂勒惠支多想想自己能做什么了。1914年,改变画家一生的事件发生了。在博物馆内有几个小小的展台,展示着珂勒惠支写给儿子们的信。一战开始之时,还未成年的小儿子彼得央求父母同意他去前线。我先读到写给彼得的信,尽管儿子义无反顾奔赴战场,母亲的牵挂却一刻不停。我想他们全家开始谁也没有意识到这场战争的残酷,三周之后,彼得的死讯传来。珂勒惠支十八岁的小儿子,就这么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我读着她后来写给大儿子汉斯的信,所有怨恨自己没有阻止彼得参战的字字句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都那么让人心碎。
彼得的死标志着一个转折点,这场悲剧在以后的生活中影响着珂勒惠支的大部分艺术创作:探索个人创伤的艺术,以及成为一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
母与子,苦难中的女性题材,成为了珂勒惠支标志性的作品类型。展现在我眼前的素描、版画又或是雕塑,可以感受到力量,女性的力量。女性尽管遭受了苦难,面对疾病死亡,即使独自一人,珂勒惠支作品中的她们依然是强壮的,没有骨瘦嶙峋,可那是令人落泪的结实的身躯。
有一幅在全世界被广泛传播的反战海报叫《永不再战》(Nie wieder Krieg!),我在德国游览时,也时常在博物馆中见到。二战中依旧坚持反战立场的珂勒惠支,创作了非常著名的雕塑作品。很不幸,她的孙子在二战中丧生。距离勃兰登堡门不远的“新岗哨”(Neue Wache)里展示着雕塑《母亲与死去的儿子》,为纪念战争的受害者。我去参观的时候碰巧一个人都没有,空旷的纪念堂,突然隔绝了菩提树下大街的车水马龙,安静的令人窒息。战后,珂勒惠支的作品被看作是可怕战争中所有德国人苦难的象征。
被迫从柏林撤到德累斯顿后,她于1945年4月22日在停战协定签署前不久去世。
我很难描述自己看完这间博物馆之后的心情,久未从残酷的作品中回神。这些作品,既不美丽动人也不能给予人慰藉。我甚至觉得她有些可怕,因为珂勒惠支从未想过逃避,她一直用艺术作品赤裸裸展现战争的恐怖,这些作品中蕴含着她深切的情感和坚定的政治信仰。
珂勒惠支说“我有责任表达人类的苦难,永无止境的苦难堆积如山。” 但她也说“总有一天新的理想会出现,所有的战争都会结束。”
如果你也到柏林,希望你来看看珂勒惠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