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篇文章我酝酿了很长时间,一年,两年?抑或更久。之所以迟迟不肯下笔,是因为我对她太熟悉了,熟悉到不知道怎么叙述才好。另一方面,也是最大的原因:我担心写不好她。
这种担心就像我之前写我妈一样:身在异乡,有一天忽然兴致来潮,想写写她,可又不知道如何开笔,酝酿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写下了第一句。此后,用了一个星期的晚上写完。后来反复修改,但总觉得写得太烂。再后来,恰逢一个征文比赛,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投了出去,最后居然中奖了。虽然打动了评委,但我仍旧觉得它烂透顶了。以致我回家给我妈说“我写你的文章获了一等奖。”我妈说“拿过来我瞧瞧。”我说“还是不要看了,因为写得实在烂。”我妈直朝我翻白眼。
但我觉得我对她的感情比我妈还深。因为我二十年的生命里,有十二年是在她身边度过的:吃她做的饭,睡她铺的床。
很小的时候,记得最清晰的是,她左手端着一个装土的碟子,右手拿着一根光滑的木棍,教我写字,写完一个,将土摇匀,再写下一个。而这种时候,常常是在我们家的那棵高大的海棠树下,鸟在树上跳来跳去,松鼠爬上爬下。而我又笨得像木头,往往一个字她示范十几遍,我还是不会写。她将它们一一写在地上,让我照着练习,然后去做饭,并规定,写不会不准吃饭。那时的我常常为此哭鼻子。
而那时的她,身手敏捷,空手能逮着耗子;做事风火,将菜炒得刺啦响,锅底冒着火。那时的她,爷爷刚过世,刚过五十就守了寡。那时的她,她依旧每天下地,背一垛立起来有她高的草,从几里地外赶回家,放下后擦一把汗就走向灶台。
教我识字是她最开心的事。和农村大多数老太婆不同,她识字,虽然总共加起来也就那么一箩筐,但她常常为此骄傲。这要得益于她的父亲,虽然当年家境贫寒,但送她去了两年村里的学校。但仅仅是两年,因为她下面还有五个嗷嗷待哺的弟弟,他的父亲一个人根本应付不过来。于是,只能将十岁的她当劳力使。一米二个头的她,锄头立起来比她高,每天却要背一垛比她还高的草回家。
她一有空就跑到村里那间破烂的教室外面,透过门缝偷听,为此误了劳动,没少挨父亲的打,但她终于还是学会了那一箩筐常用的字,以及加减乘除运算。
熬到十六岁的时候,爷爷背了几十个大洋,从三十里外的地赶来提亲,她的父亲见了钱,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等嫁到爷爷家的时候,她才知道,那几十个大洋,连同几桌体面的婚宴钱,都是借来的。于是,她跟着爷爷还了半辈子债。
小学的时候,依旧是她带着我,开学的第一天,她提着我的耳朵对我说“不求你每次考试第一,但决不能垫底。”于是,她这句话,我一直奉行了十几年:小学、初中、高中,一直在六七名左右徘徊,既不显眼,但也还讨老师同学喜欢。
记得唯一一次我考第一名,她到处炫耀,并破天荒的买了半斤肘子肉奖励我,那时,拮据的我们很少吃肉,大概一个月只一次。
每天放学,她都会去接我。她个头矮小,怕看不到我,经常踮起脚尖从人群里往前排挤。等看到我后,就急忙上前拉住我的手,生怕被人抢走一般。她那时常穿跟比较高的鞋,走起路来却极快,我几乎是被她拖着从汹涌的人流走向家中的。
到家一放下书包,她就逼我写作业。我常皱着眉头,望向窗外打闹的同龄伙伴。她立马拉了窗帘,关了门,直直地站在我身后,直到看我掏出书本。我写作业的时候,她也是站在我身后的,邻居的老太太喊她去唠嗑,她从不会答应,直至我把作业写完。最要命的是,写完之后,她还要检查,错了的字和题要重复写好几遍。
她最喜欢看我写的作文,并且还会提出意见“这一句不如改成......”我总会撇撇嘴“什么啊,你说的这些都是土话,是不能放在作文里的。”于是,她便开始抱着成语词典查。
最尴尬的是写作业的时候遇到那些刁钻的题目。嗯,小学有很多刁钻的题目,高中生都不一定能解得出来,最近网上转发的那种。每当这时,我便会跑去问她,她思索良久,然后满巷子跑着问别人,巷子里的人解不出来,就跑去问亲戚,其中包括他的兄弟、侄子,直到他们把这道题给我解释清楚了为止。她的兄弟、侄子给我解释不清楚,她就会骂他们笨,而不是骂我笨。
这种尴尬的情形多了,她便逐渐产生了愧疚,总觉得她没用,辅导不了我的学习,耽误了我的前程。这也是我小学毕业之后,她坚持不再带我,而是把我抛回母亲手中的原因。她有她的理由:最起码,我妈读过初中,而我爸更了不得,读过两年高中,对我的学业更有帮助。但我敢打保票,在那些刁钻的题目面前,他们跟她是一样的!
记得有一次,我没背下课文来,被“叫家长”了。当然只有她去。回来的时候,她将我的书包和书全部扔到了门外,厉声冲我喊“不用读了!”我吓坏了,抹着眼泪哭哭啼啼。她又冲我喊“男子汉,哭啥哭!”我立马止住了哭声。后来,学当然还是继续上了。
有一年儿童节,我要上台领奖。我高兴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问她来不来看。她却说“有啥好看的,我还有事。”第二天,当我站在台上,越过一片脑袋,远远看到她就趴在学校的栅栏外面,笑得像一朵花。
自从她不带我之后,便要求独自过。依旧身手敏捷,走路带风;依旧风风火火,锅里冒烟。只是,一见我的时候,依旧会问我关于学习的情况,并督促我努力学习。那时候,她独自在老家,一个人种地种菜,一个人过日子。
前几天,去听一个基督教人士讲圣经,她第一句就问我“你相不相信有上帝的存在?”我忽然就想到了她。
那时候,村里的老太太们没事干,流行信奉基督教。她们将常会拉她入教,说会有神的指引,神的保佑。她总是摇摇头说“神有没有谁都说不清,我既信也不信,但我一直觉得人保持善心总没错。”她也总是这么做的。村东有媳妇儿要生了,她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跑去了;村西的孤寡老人没米吃了,她立马从米袋里倒半袋送过去。至于帮别人干农活、缝鞋底那是经常的事,帮完忙,人家让她吃饭,拉都拉不住,自己就跑回家了。于是,村里人一致说“这老太婆真倔。”
于是,我微笑的向那个传教士答道“我选择第三种选择,介于信与不信之间,像量子的纠缠态。”
她也从不拜庙,只是按自己的方式活着。受她的影响,我也从不信佛,只取佛中的智慧。
上大学前,她在我面前,忽然从兜里甩出一摞钞票,说是奖励我的有五千!把我吓了一大跳,问她哪来这么多钱?她说攒的。一个老太太怎么能攒这么多钱?后来问我妈,才知道她是捡废纸攒来的。在街上的时候,一张小广告都不放过。
暑假的时候,她从镇上到城里来。我在车站接她,见她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边准备拽过来背着,她甩开我的手,执意要自己拿。一路陡立的上坡路,她歇了三四回,但还是不让我背。我以为她背着传家宝呢。到了家里,她气喘吁吁,一咕噜将包里的东西倒在床上。里面有黄瓜、甜瓜、瓜子之类的,还有肉干,甚至几个干瘪的面包。都是平时别人去探望她带的,她舍不得吃又攒起来。
喘息还未定,她便跑到灶台前,把我妈挤到一边,非要亲手给我做饭吃。等饭端上来的时候,有着看着惨白,忘记放酱油了;有的吃着寡淡,没加盐;有的奇咸无比,盐加多了。我直言不讳“这盘没放酱油,这盘没加盐,这盘盐放多了。”旁边的我爸瞪我一眼,每一样夹一大筷子“好吃着呢!”我看看我爸鬓角的白发,又看看她鬓角的白发,忽然沉默了。
是啊,我都忘记了,她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听我妈讲,我出生的时候,我妈只看了我一眼,就被她抢着抱在怀里,做饭都不肯放下,左手托着我,右手颠着锅。我妈直担心我掉进锅里,跟猪肉炒到一块儿。
平安夜里,苹果被传来传去,平安也被传来传去。回想二十年里,都是我接过她递来的洗好的苹果。我也真想递一个苹果给她,并亲口对她说“你要平安。”
这世上,我不管别人是否会平安,只是希望你平安。等我开着房车,花着自己的钞票,带你逛遍中国。
以及实现那些年我在你面前吹下的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