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狗和我

父亲在他那个年代里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细究起来算个秀才,写得一笔好字,又会打算盘,所以极得村里人敬重。

也之所以,父亲在村里当了十几年的会计,从大集体一直到包产到户。因为是干部,父亲在家的时间就特别少。在我的记忆里,每天天黑之前是很难看到父亲的。母亲常因此报怨,我却常为父亲而感到骄傲。我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觉得父亲不再是我的父亲了。那天傍晚,父亲不知在哪里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进了院子。大概是他这副与平常判若两人的样子让躺在窝里的大黄狗感到了陌生,狂吠着窜过来扑向父亲。

父亲顺手抄起一根木棒劈头就打。狗胆怯了,撒腿就跑。父亲却不甘心,提着木棒追着狗满院子跑,一边骂道,狗东西,连你也来欺负我!往日飞扬跋扈的狗此时已全然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带着惶恐的吠叫四处逃窜。但到底未能躲过父亲的追捕,终于被堵在一个墙角里,后腿重重地挨了一棒,惨呼着躲进了窝里。

父亲俨然是一个角斗场上的勇士,带着轻蔑的讥笑指着狗骂道,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忽然,父亲撇下木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双膝竟齐齐地跪在地上,望着天空歇斯底里地吼道,天啊,连狗也不相信我!我该怎么办哪……那时,天正下着大雨。我的个头刚好使的脑袋够得着窗户,透过玻璃,我看到在雨中跪着的父亲,他的哭声和表情扭曲得让我悚然心惊。这一画面定格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以至于常常让我在暗夜里从这恐怖的梦境中惊醒。后来,我才知道,在村里实施通电工程时,村长怀疑父亲贪污了公款,而事实上是,父亲不仅清白,反而有几次出差都是自己垫付了差旅费。这些是在我成人以后从母亲口里得知的,而当时我却并不理解,所以我一看到父亲就不由害怕。我感到,父亲已不再是那个受人尊敬和让我骄傲的父亲了。第二天,当父亲得知昨天发生的事后,一句话也没说,只叹了一口气,便拿了剪刀和一块棉布出去了。我们跟出去看时,父亲正用剪好的布条往狗的伤腿上缠,一层一层,极轻。狗觉得疼时便浑身瑟缩一下,父亲就停止了缠,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狗的脑袋,直到狗的眼睛里那种痛苦与恐惧逐渐消退后,父亲才又开始缠……尽管父亲投入全身心来表达他对狗的歉意,但还是未能挽回他犯下的错误,狗的那条伤腿始终没好,走路一瘸一拐的。因了这点生理上的缺陷,狗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也失去了同类应有的战斗力,一双浑浊的眼睛迟钝地漠视着父亲的关怀与爱护。

父亲也和狗一样变得消沉起来,对村里的事不再热情,对家里的事得过且过。从此,我感觉父亲离我很远很远了,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因此,我对那只横刀夺爱的狗恨之入骨了。一九九四年,我到外地读书,从此离开了家。闻惯了故乡的泥土气息听惯了乡音的我怎么也进入不了城市人的角色,想家的情绪与日俱增。我甚至想过退学。我经常写一些长信,满怀着对家眷恋的热情,可得到的都是父亲漠然而吝啬的回信:家里很好,安心读书,不要想家!再连一句安慰和鼓励的话也没有。

而每个假期回到家里,我试图接近父亲想和他说一下我的困惑,可父亲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懒得搭理我,只一心一意地伺弄他的狗,仿佛他的儿子不是我,是狗。临近毕业了,我的工作还没有着落,然而每当我向父亲提起这件事时,父亲最多也只说一句:自己想想办法!

一九九八年,我中专毕业,母亲给我打电话说,找不下工作就回来吧,别在外面受苦了。但一想起父亲那张沉默而无情的脸孔,我就不由得心寒。

所以,我赌气似的没有回家,随便在一家公司打工,甚至因为父亲的冷漠,我几年未回过家。二○○一年我结婚,忍受着物质穷困和心灵无助的我多么想得到家里的帮助和理解,可是父亲的心全在那条狗身上,直到我和妻子简约的婚宴在几个朋友的祝福声中静静地开始时,我也没有听到父亲的一声问候。婚宴之后,我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妈,我结婚了……我没有说下去,委屈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哽咽了我的喉咙。

母亲在电话那头放声大哭起来,说,妈对不起你们啊!你那该死的大(乡俗称父亲为大),我叫他赶紧卖葵花,他就是不卖……婚姻让我很快成熟起来,在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算计当中,我逐渐消减了对父亲的怨恨,同时也淡化了对老家的留恋与思念,大约在不经意间也培育了如父亲一般的冷酷与漠然。在婚后的几年里,我仍一如既往地没有回过一次家,也从不主动给家里打电话,而母亲偶然打来一个电话,也总让她无休止的哭声取代了全部内容,所以,家里的情况,我竟一无所知。二○○五年的一天,我正在上班,父亲忽然毫不设防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苍老的面容与呆滞的眼神让我觉得陌生。我讷讷地说了一句话却全然不知所云。父亲却变得热情了些,这多少让这对多年不见的父子乍然相逢不至无言以对。父亲说,哦,那条狗死了,寿终正寝。我听出了父亲的声音中那份自然流露的轻松,如同一个佃户费了几十年的辛苦终于还清了地主的债务,解脱之后又带着一点无所适从的茫然。

那一夜,我和父亲喝了半夜的酒,话却说得很少,谁也没去主动释放自己的情感,也没去刻意排除彼此的芥蒂,时间拉开了我们的距离最终又冲淡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隔阂。

我想,时间还要将我们送在同一个地方,在那里,世俗的尘杂也许就象儿时的游戏一样成为值得怀念和感动的永久记忆。

父亲,终归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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